林語堂:論讀書

林語堂 莊子 黃庭堅 朱買臣 大眾國學 2017-04-26
林語堂:論讀書

按:據說今天是世界讀書日,既然有這樣的節日,說明讀書的人還是比較少的。就像有婦女節,而無男人節,說明女人還是弱者,當是一樣的道理。對於讀書人來講,天天都是讀書日。

今天看了幾篇關於讀書的文章,感覺林語堂這篇寫得最好。

年前,我整理了《曾國藩讀書經驗》,是一個音頻節目的一部分,以後節目上線後,再分享吧。我自己的讀書經驗源於曾國藩,大致三條:成體系、抱定一家、立足當下。

前兩天錄《谷園講通鑑》第六十八回《史上最著名的離婚》裡提到:

朱買臣也是一個才子。

家貧,好讀書,不治產業。--《漢書*朱買臣傳》

家裡很窮,還特別愛讀書----

那就只能更窮唄。

要不怎麼叫“窮書生”、“窮秀才”呢?歷史的經驗,無數次告訴我們,讀書這玩意,是真不能當飯吃。而且,人一旦鑽到書裡面去,就跟現在孩子們有網癮其實差不多,整個人就容易跟現實脫節。

要不怎麼叫“書呆子”呢?

這樣的人,發財老難了,掙錢養家也不容易。

怎麼辦呢?

對此,你怎麼看?請留言討論。

谷園

2017.4.23

林語堂·論讀書

讀書本是一種心靈的活動,向來算為清高。“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所以讀書向稱為雅事樂事。但是現在雅事樂事已經不雅不樂了。今人讀書,或為取資格,得學位,在男為娶美女,在女為嫁賢婿;或為做老爺,踢屁股;或為求爵祿,刮地皮;或為做走狗,擬宣言;或為寫訃聞,做賀聯;或為當文牘,抄帳簿;或為做相士,佔八卦;或為做塾師,騙小孩……諸如此類,都是借讀書之名,取利祿之實,皆非讀書本旨。亦有人拿父母的錢,上大學,跑百米,拿一塊大銀盾回家,在我是看不起的,因為這似乎亦非讀書的本旨。

今日所談,亦非指學堂中的讀書,亦非指讀教授所指定的功課,在學校讀書有四不可。

(一) 所讀非書。學校專讀教科書,而教科書並不是真正的書。今日大學畢業的人所讀的書極其有限。然而讀一部《小說概論》,到底不如讀《三國》、《水滸》;讀一部歷史教科書,不如讀《史記》。(二)無書可讀。因為圖書館存書不多,可讀的書極有限。(三) 不許讀書。因為在課室看書,有犯校規,例所不許。倘是一人自晨至晚上課,則等於自晨至晚被監禁起來,不許讀書。(四)書讀不好。因為處處受訓導處干涉,毛孔骨節,皆不爽快。且學校所教非慎思明辨之學,乃記問之學。記問之學不足為人師,《禮記》早已說過。書上怎樣說,你便怎樣答,一字不錯,叫做記問之學。倘是你能猜中教員心中要你如何答法,照樣答出,便得一百分,於是沾沾自喜,自以為西洋歷史你知道一百分,其實西洋歷史你何嘗知道百分之一。學堂所以非注重記問之學不可,是因為便於考試。如拿破崙生卒年月,形容詞共有幾種,這些不必用頭腦,只需強記,然學校考試極其便當,差一年可扣一分;然而事實上於學問無補,你們的教員,也都記不得。要用時自可在百科全書上去查。又如羅馬帝國之亡,有三大原因,書上這樣講,你們照樣記,然而事實上問題極複雜。有人說羅馬帝國之亡,是亡於蚊子(傳佈寒熱瘧),這是書上所無的。

今日所談的是自由的看書讀書:無論是在校,離校,做教員,做學生,做商人,做政客,有閒必讀書。這種的讀書,得以開茅塞,除鄙見,得新知,增學問,廣識見,養性靈。人之初生,都是好學好問,及其長成,受種種俗見俗聞所蔽,毛孔骨節,如有一層包膜,失了聰明,逐漸頑腐。讀書便是將此層蔽塞聰明的包膜剝下。能將此層剝下,才是讀書人。並且要時時讀書,不然便會鄙吝復萌,頑見俗見生滿身上,一人的落伍、迂腐、冬烘,就是不肯時時讀書所致。所以讀書的意義,是使人較虛心,較通達,不固陋,不偏執。一人在世上,對於學問是這樣的:幼時認為什麼都不懂,大學時自認為什麼都懂,畢業後才知道什麼都不懂,中年又以為什麼都懂,到晚年才覺悟一切都不懂。大學生自以為心理學他也念過,歷史地理他亦念過,經濟科學也都念過,世界文學藝術聲光化電,他也念過,所以什麼都懂。畢業以後,人家問他國際聯盟在哪裡?他說“我書上未念過”,人家又問法西斯蒂在意大利如何?他也說“我書上未念過”,所以覺得什麼都不懂。到了中年,許多人娶妻生子,造洋樓,有身份,做名流,戴眼鏡,留鬍子,拿洋棍,沾沾自喜,那時他的世界已經固定了:女人放胸是不道德,剪髮亦不道德,社會主義就是共產黨,讀《馬氏文通》是反動,節制生育是亡種逆天,提倡白話是亡國之先兆,《孝經》是孔子寫的,大禹必有其人……意見非常之多而且確定不移,所以又是什麼都懂。其實是此種人久不讀書,鄙吝復萌所致。此種人不可與之深談。但亦有常讀書的人,老當益壯,其思想每每比青年急進,就是能時時讀書所以心靈不曾化石,變為古董。

讀書的主旨在於排脫俗氣。黃山谷謂人不讀書便語言無味,面目可憎。須知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的人很多,不但商界政界如此,學府中亦頗多此種人。然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在在官僚商賈亦無妨,在讀書人是不合理的。所謂面目可憎,不可作面孔不漂亮解,因為並非不能奉承人家,排出笑臉,所以“可憎”;脅肩諂媚,面孔漂亮,便是“可愛”。若欲求美男子小白臉,儘可於跑狗場、跳舞場,及政府衙門中求之。有漂亮面孔,說漂亮話的政客,未必便面貌不可憎。

讀書與面孔漂亮沒有關係,因為書籍並不是雪花膏,讀了便會增加你的容輝。所以面目可憎不可憎,在你如何看法。有人看美人專看臉蛋,凡有鵝臉柳眉皓齒硃脣都叫美人。但是識趣的人如李笠翁看美人專看風韻,笠翁所謂三分容貌有姿態等於六七分,六七分容貌乏姿態等於三四分。有人面目平常,然而談起話來,使你覺得可愛;也有滿臉脂粉的摩登伽,洋囡囡,做花瓶,做客廳裝飾甚好,但一與交談,風韻全無,便覺得索然無味。黃山谷所謂面目可憎不可憎亦只是指讀書人之議論風采說法。若《浮生六記》中的芸,雖非西施面目,並且前齒微露,我卻覺得是中國第一美人。男子也是如此看法。章太炎臉孔雖不漂亮,王國維雖有一條辮子,但是他們是有風韻的,不是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的,簡直可認為可愛。亦有漂亮政客,做武人的兔子姨太太,說話雖然漂亮,聽了卻令人作嘔三日。

至於語言無味(著重“味”字),那全看你所讀的是什麼書及讀書的方法。讀書讀出味來,語言自然有味,語言有味,做出文章亦必有味。有人讀書讀了半世,亦讀不出什麼味兒來,那是因為讀不合的書,及不得其讀法。讀書須先知味。這味字,是讀書的關鍵。所謂味,是不可捉摸的,一人有一人胃口,各不相同,所好的味亦異,所以必先知其所好,始能讀出味來。有人自幼嚼書本,老大不能通一經,便是食古不化勉強讀書所致。袁中郎所謂讀所好之書,所不好之書可讓他人讀之,這是知味的讀法。若必強讀,消化不來,必生疳積胃滯諸病。

口之於味,不可強同,不能因我之所嗜好以強人。先生不能以其所好強學生去讀,父親亦不得以其所好強兒子去讀。所以書不可強讀,強讀必無效,反而有害,這是讀書之第一義。有愚人請人開一張必讀書目,硬著頭皮咬著牙根去讀,殊不知讀書須求氣質相合。人之氣質各有不同,英人俗語所謂“在一人吃來是補品,在他人吃來是毒質”(One’s meat is another’s poison)。因為聽說某書是名著,因為要做通人,硬著頭皮去讀,結果必毫無所得。過後思之,如做一場噩夢。甚至終身視讀書為畏途,提起書名來便頭痛。蕭伯納說許多英國人終身不看莎士比亞,就是因為幼年塾師強迫背誦種下的惡果。許多人離校以後,終身不再看詩,不看歷史,亦是旨趣未到學校迫其必修所致。

所以讀書不可勉強,因為學問思想是慢慢懷胎滋長出來的。其滋長自有滋長的道理,如草木之榮枯,河流之轉向,各有其自然之勢。逆勢必無成就。樹木的南枝遮蔭,自會向北枝發展,否則枯槁以待斃。河流遇了磯石懸崖,也會轉向,不是硬衝,只要順勢流下,總有流入東海之一日。世上無人人必讀之書,只有在某時某地某種心境下不得不讀之書。有你所應讀,我所萬不可讀,有此時可讀,彼時不可讀。即使有必讀之書,亦決非此時此刻所必讀。見解未到,必不可讀,思想發育程度未到,亦不可讀。孔子說五十可以學《易》,便是說四十五歲時尚不可讀《易經》。劉知幾少讀古文《尚書》,捱打亦讀不來,後聽同學讀《左傳》,甚好之,求授《左傳》,乃易成誦。《莊子》本是必讀之書,然假使讀《莊子》覺得索然無味,只好放棄,過了幾年再讀,對《莊子》感覺興味,然後讀《莊子》。對馬克思感覺興味,然後讀馬克思。

且同一本書,同一作者,一時可讀出一時之味道來。其景況適如看一名人相片,或讀名人文章,未見面時,是一種味道,見了面交談之後,再看其相片,或讀其文章,自有另外一層深切的理會。或是與其人絕交之後,看其照片,讀其文章,亦另有一番味道。四十學《易》是一種味道,五十而學《易》,又是一種味道,所以凡是好書都值得重讀的。自己見解愈深,學問愈進,愈讀得出味道來。譬如我此時重讀Lamb的論文,比幼時所讀全然不同,幼時雖覺其文章有趣,沒有真正魂靈的接觸,未深知 其文之佳境所在。一人背癰,再去讀范增的傳,始覺趣味。或是叫許欽文在獄中讀清初犯文字獄的文人傳記,才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由是可知讀書有兩方面,一是作者,一是讀者。程子謂《論語》讀者有此等人與彼等人,有讀了全然無事者;亦有讀了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所以讀書必以氣質相近,而凡人讀書必找一位同調的先賢,一位氣質與你相近的作家,作為老師。這是所謂讀書必須得力一家。不可昏頭昏腦,聽人戲弄,莊子亦好,荀子亦好,蘇東坡亦好,程伊川亦好。一人同時愛莊荀,或同時愛蘇程是不可能的事。找到思想相近之作家,找到文學上之情人必胸中感覺萬分痛快,而靈魂上發生猛烈影響,如春雷一鳴,蠶卵孵出,得一新生命,入一新世界。George Eliot(喬治.愛略特)自敘讀《盧梭自傳》,如觸電一般。尼采師叔本華,蕭伯納師易卜生,雖皆非及門弟子,而思想相承,影響極大。當二子讀叔本華、易卜生時,思想上起了大影響,是其思想萌芽學問生根之始。因為氣質性靈相近,所以樂此不疲,流連忘返;流連忘返,始終可深入,深入後,然後如受春風化雨之賜,欣欣向榮,學業大進。誰是氣質與你相近的先賢,只有你知道,也無需人家指導,更無人能勉強,你找到這樣一位作家,自會一見如故。蘇東坡初讀《莊子》,如有胸中久積的話,被他說出,袁中郎夜讀徐文長詩,叫喚起來,叫復讀,讀復叫,便是此理。這與“一見傾心”之性愛(love at first sight)同一道理。你遇到這樣的作家,自會恨相見太晚。一人必有一人中意的作家,各人自己去找去。找到了文學上的愛人,他自會有魔力吸引你,而你也樂自為所吸,甚至聲音相貌,一顰一笑,亦漸與相似。這樣浸潤其中,自然獲益不少,將來年事漸長,厭此情人,再找別的情人,到了經過兩三個情人,或是四五個情人,大概你自己也已受了薰陶不淺,思想已經成熟,自己也就成了一位作家。若找不到情人,東覽西閱,所讀的未必能沁入魂靈深處,便是逢場作戲。逢場作戲,不會有心得,學問不會有成就。

知道情人滋味便知道苦學二字是騙人的話。學者每為“苦學”或“困學”二字所誤。讀書成名的人,只有樂,沒有苦。據說古人讀書有追月法,刺股法,及丫頭監讀法,其實都是很笨。讀書無興味,昏昏欲睡,始拿錐子在股上刺一下,這是愚不可當。一人書本排在面前,有中外賢人向你說極精彩的話,尚且想睡覺,便應當去睡覺,刺股亦無益。叫丫頭陪讀,等打盹時喚醒你,已是下流,亦應去睡覺,不應讀書。而且此法極不衛生。不睡覺,只有讀壞身體,不會讀出書的精彩來。若已讀出書的精彩來,便不想睡覺,故無丫頭喚醒之必要。刻苦耐勞,淬礪奮勉是應該的,但不應視讀書為苦。視讀書為苦,第一著已走了錯路。天下讀書成名的人皆以讀書為樂;汝以為苦,彼卻沉湎以為至樂。必如一人打麻將,或如人挾妓冶遊,流連忘返,寢食俱廢,始讀出書來。以我所知國文好的學生,都是偷看幾百萬言的《三國》、《水滸》而來,決不是一學年讀五六十頁文選,國文會讀好的。試問在偷讀《三國》、《水滸》的人,讀書有什麼苦處?何嘗算頁數?好學的人,於書無所不窺,窺就是偷看。於書無所不偷看的人,大概學會成名。

有人讀書必裝腔作勢,或嫌板凳太硬,或嫌光線太弱,這就是讀書未入門,未覺興味所致。有人做不出文章,怪房間冷,怪蚊子多,怪稿紙發光,怪馬路上電車聲音太嘈雜,其實都是因為文思不來,寫一句,停一句。一人不好讀書,總有種種理由。“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最好眠,等到秋來冬又至,不如等待到來年。”其實讀書是四季咸宜。所謂“書淫”之人,無論何時何地可讀書皆手不釋卷,這樣才成讀書人樣子。顧千里裸體讀經,便是一例,即使暑氣炎熱,至非裸體不可,亦要讀經。歐陽修在馬上廁上皆可做文章,因為文思一來,非做不可,非必正襟危坐明窗淨几才可做文章。一人要讀書,則澡堂、馬路、洋車上、廁上、圖書館、理髮室,皆可讀。

讀書須有膽識,有眼光,有毅力。膽識二字拆不開,要有識,必敢有自己意見,即使一時與前人不同亦不妨。前人能說得我服,是前人是,前人不能服我,是前人非。人心之不同如其面,要腳踏實地,不可捨己從人。詩或好李,或好杜,文或好蘇,或好韓,各人要憑良知,讀其所好,然後所謂好,說得好的理由出來。或某名人文集,眾人所稱而你獨惡之,則或系汝自己學力見識未到,或果然汝是而人非。學力未到,等過幾年再讀若學力已到而汝是人非,則將來必發現與汝同情之人。劉知幾少時讀前後漢書,怪前書不應有《古今人表》,後書宜為更始立紀,當時聞者責以童子輕議前哲,乃“赧然自失,無辭以對”,後來偏偏發現張衡、范曄等,持見與之相同,此乃劉知幾之讀書膽識。因其讀書皆得之襟腑,非人云亦云,所以能著成《史通》一書。如此讀書,處處有我的真知灼見,得一分見解,是一分學問,除一種俗見,算一分進步,才不會落入圈套,滿口濫調,一知半解,似是而非。

林語堂:論讀書

文章原刊《大荒集》,1934年上海生活書店

林語堂:論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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