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下來就是我的媽媽，她“母親”這個角色的生活軌跡和我的完全重疊，有時我覺得一分鐘就可以猜測完她的人生，這個角色的結局。
十歲之前，她是我生活裡的絕對權威，操辦著家裡的一切的雞毛蒜皮。十歲之後，我們相處的時間幾乎都被爭吵填滿，常常是兩個人都覺得自己有一半的道理，誰都不肯退讓。十八歲以後，就像一首歌唱到酣暢處戛然而止，我們的生活開始脫節，不再是時時纏繞在一起的兩條線。
幾個月前，有次打掃房間，我發現了她藏在櫃子裡的抗抑鬱藥，也不小心看到了她在跟陌生人談論近況。旁敲側擊了一陣子，生活卻依然沒有什麼不同，她仍舊每天最少跟我吵架兩次，週末要我去她挑好的地方請她吃飯。
有回趁她在洗澡，我打開她手機的通訊錄，加到了這位比我更瞭解媽媽內心世界的網友。
我總是能看到有人在抱怨父母對自己的控制慾，說他們恨不得有一個實時跟拍的隱形攝影機，每分每秒滲透進自己的生活。但我們對父母又何嘗不是一樣，當他們的生活脫離了我原本瞭解的軌道，就開始低頭暗暗皺眉。害怕他們防範意識不夠被騙，更擔心對方來者不善。大概生命真的是個圓，我們變成大人的時候，他們就變回了事事都需要擔心的小朋友。
趁一次去廣州出差，我終於見到了這位名字熟悉的陌生人。
許多年沒有見過網友，還沒到約好的時間，我已經開始緊張到手汗津津。我們約在鬧市區的咖啡店見面，剛一進門，就看到有人在遙遙衝我揮手，邀我落座。
他看起來大約五十歲，襯衫的領口已經微微發黃，戴一頂畫家帽，鼻子上架一副黑框眼鏡。他笑著猜測著我的來意，大概是對方看起來真的不像另有圖謀，我一早準備好質問的那些話都哽在喉嚨，一句都講不出口。
他們在抑鬱症互助論壇認識，已經聯繫了將近五年，那些我一無所知的事情，他卻清楚媽媽生活所有的細枝末節。
我不知道爸爸搬離家裡的那天她怎麼度過了整晚，也不瞭解她從什麼時候開始學彈鋼琴，更不甚清楚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吃那些藥。事情從我不知道的瞬間出現差錯，她的眉間開始壓著常年累月的烏雲，生活裡有了太多我看不到的灰色。
於是我辭掉了米蘭的工作，回北京陪她待了一段時間。她的日常並非我所熟悉的那些雞毛蒜皮，有次跟她逛街到一半，她抬手看時間快到五點，就急匆匆跑回家。
本以為她是有什麼急事要做，到家才知道她只是要完成叔叔給她佈置的鋼琴作業，那首曲子他下次見面要考。
而她學鋼琴的原因也很簡單，不過是想他生日那天彈給他聽他喜歡那部電影的插曲。每次跟叔叔出去約會前，她也都會把好看的衣服統統鋪在床上，一套套試在身上，再問我自己看起來怎麼樣。這些平時生活裡的浪漫點綴，與我一直期盼擁有的完美愛情並無兩樣。
中年人的搭夥過日子，好像離愛情這樣的詞已經很遠，總有人說這樣的感情，好似是在給自己找病床的床伴。但其實這樣兩個各自揹著包袱的人惺惺相惜，已經是很難得的事。
我們總是習慣性地忽略媽媽的情感需求，雖然她已經不再年輕，觸角都被藏進了生活的角落裡，但也仍然需要愛與被愛。
上個月，媽媽小心翼翼地在吃飯的時候提起，她從很早前就想去走一次聖地亞哥朝聖之路。但是擔心我會不答應，也害怕自己會出什麼狀況給我添麻煩，一直都沒有去。現在人生已經過了大半，再不出發的話，恐怕這輩子就沒有機會了。
小時候她常不同意我去朋友家過夜或者去隔壁城市遊玩，我們為這樣的事兒沒少吵架。沒想到長大以後，她也會反過來需要我的那一張贊成票。她不再那麼勇敢了，做很多事都會開始瞻前顧後，她變得越來越像那個小小的我。
於是我替她訂了機票，又反覆查了幾遍路線，下了導航的程式在她的手機，寫了她可能會用到的西語和英語對話。就像我第一次離開家去旅行的時候一樣，我把那些她可能需要的東西一件一件裝進她的揹包。
其實人並沒有太多時間來和自己對談，我們的生活常常被各種各樣的聲音填滿。我想這也許就是她踏上這條路的原因吧，要聽聽看自己在想什麼，當一個人不得不一直重複行走的動作，心裡的那個小人兒也許就會跳出來和自己聊聊。
偶爾跟她聊起以前，我們也大多說的都是我上大學前的事兒，她對我的記憶還停留在那個三天兩頭逃學，賴床裝病請假的中學時代。
和媽媽一樣，我太習慣她在生活裡充當家庭主婦這個角色，卻對她人生的背面一無所知。我不知道她愛聽什麼類型的音樂，不知道她日常的休閒娛樂項目，在我的認知裡，她依然是那個潑辣嚴厲的中年婦女，我犯什麼錯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所以媽媽，就像你對我說不必勉強自己做社會精英一樣，你也不必當別人眼中完美的賢妻良母，活在大眾認可的參數中。不要在三缺一里找自我，也不用在雞毛蒜皮裡焦頭爛額。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好啦，去哥斯達黎加獨自穿越未知的叢林，或是追回哪個曾經擦肩的人，再不然去法國考藍帶，你的人生有一百種可能，去做就好了。
在過去的時間裡，你一直是我的後盾和支撐，是我最好的朋友。未來的日子裡，除了做你的女兒，我還可以是你祕密的聽眾，做你勇氣的儲蓄罐。當你覺得力氣用盡撐不下去的時候，問我借一點就好了。
我會永遠站在你這邊兒的，正如你一直對我做的那樣。
插圖 / 《Lady Bird》
頭圖 / 《Lady Bird》
「今晚22:22的報時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