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75年的某個黃昏,一隻碩大的鵩鳥飛入了一位落魄臣子的宅邸。這位臣子名叫賈誼,他博覽群書,滿腹經綸,三年前被貶出京師,來到長沙這塊毗鄰湘水的荒涼之地。

鵩鳥的到來,無疑使遭受貶謫的賈誼倍感憂鬱。鵩鳥即貓頭鷹,世人稱之為不祥之鳥,“鵬鳥入室,主人將去“,讖詞的恐怖和長沙氣候的卑溼酷熱,使賈誼正值盛年,就預感到了死亡。“德人無累兮,知命無憂”,真的“知命無憂”嗎?化入離騷體風格的《鵩鳥賦》與其說是賈誼的聊以自慰之作,莫如說是一種自嘲,苦澀的自嘲。

賈誼的確是一位與屈原有著相同命運的人。他有著極高的文學天賦和政治才能,師從荀況的學生張蒼,讓他從少年時代起就站在了一個很高的起點上,在他生活的洛陽一帶,年紀輕輕的他很早便以能誦詩書善文而聞名鄉里,當時的河南郡守吳公將其召致門下,對他非常倚重,而年輕的賈誼也不負所托,他輔佐吳公治理河南郡,取得了卓著的成績,時評天下第一。漢文帝登基後,聽聞賈誼之才,甚是喜愛,當即徵召,委以博士之職。當這位剛剛21歲的大漢帝國最年輕的博士在朝堂上與皇帝直陳時政,談笑風生,洋溢在賈誼心中的,是一份生逢明主的驕傲與自得。

賈誼:虛了前席又如何?

事實上,這位年輕的漢廷博士,絕不僅僅是一個只通曉百家之書的書生,更是一個對時局有著清晰判斷的政治天才。就在出任博士期間,每逢文帝出題討論,賈誼總是能在諸多朝臣中脫穎而出,提出精闢的見解,深得文帝喜歡。而隨著一年之內被文帝官拜太中大夫,賈誼的政治才能更是得到了充分的釋放,他大膽提出了禮制改革之策,在《論定製度興禮樂疏》中,他以儒學與五行學說設計了一整套漢代禮儀制度,主張“改正朔、易服色、製法度、興禮樂”,以進一步代替秦制;他的《過秦論》文采激揚,不失為皇帝自省的一面鏡子,“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勢,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之家,崤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在他看來,秦亡在於“仁義不施”,要使漢朝長治久安,必須施仁義、行仁政,“故夫民者,弗愛則弗附”,只有與民以福,與民以財,才能得到人民的擁護。而在《論積貯書》中,賈誼更是緊密圍繞“積貯”的論題,從正反兩面論證加強積貯對國計民生的重大意義,直言“夫積貯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財有餘,何為而不成?以攻則取,以守則固,以戰則勝。懷敵附遠,何招而不至!今毆民而歸之農,皆著於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遊食之民,轉而緣南畝,則畜積足而人樂其所矣”,《論積貯書》由此成為人們爭相傳誦的政論名篇,西漢經學家、文學家劉向曾稱“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甚美,通達國體,雖古之伊管未能遠過也。”

賈誼:虛了前席又如何?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才子,最終卻陷入了一種十分艱難和尷尬的境地。鑑於賈誼的突出才能和優異表現,文帝曾想提拔賈誼擔任公卿之職,這讓朝中一班老臣周勃、灌嬰、東陽侯、馮敬等人深感危機,在他們看來,賈誼如此年輕便身居高位,勢必在將來撼動他們的地位和利益,正因如此,他們對這位年輕的政治明星極盡毀謗之能,在文帝耳邊不斷吹風,說賈誼“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剛剛登基不久的漢文帝安撫住這一班老臣,同時對賈誼開始心生猜忌,漸漸疏遠賈誼,不再採納他的意見,而當一個皇帝的疑心最終大過他的愛才之心,賈誼在夾縫中生存的直接後果,就是被貶謫長沙。

賈誼:虛了前席又如何?

漢文帝四年(前176年),賈誼被外放為長沙王太傅。這是一個比較低微的官職,從昔日可以無話不談的君臣蜜月,轉入如履薄冰的君臣僵局,年輕的賈誼怎麼也想不通。離京師長安有著數千裡之遙的湖南長沙,是一處悶熱潮溼之地,一路長途跋涉的賈誼和當地的天氣一樣,心情鬱悶到了極點。途經湘江時,面對滾滾奔流的江水,他想到了當年遭到排擠的楚國政治家屈原,自己的經歷與其何其相似乃爾!“國其莫我知兮,獨壹鬱其誰語?鳳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遠去。襲九淵之神龍兮,沕深潛以自珍;偭蟂獺以隱處兮,夫豈從蝦與蛭蟥?”當這首一唱三嘆《吊屈原賦》在湘水之上緩緩升起,賈誼不會想到,若干年後,自己的名字會被司馬遷的如椽史筆挫入《史記》,構成《屈原賈生列傳》,與屈原同融一傳,成為命運相似的兩個千古傷心之人。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論。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李商隱《賈生》

李商隱的這首《賈生》,記錄了賈誼遭貶後的故事,也呈現了一個黑色的玩笑,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發生在未央宮中的這一幕,已經成為懷才不遇者在遣志抒懷時必不可少的論據。漢文帝七年(前173年),也就是在賈誼謫居長沙的第五個年頭,享國日久的皇帝不知被觸動哪根神經,想到了那座破敗老屋中的年輕臣子,於是一道聖旨又將賈誼從長沙召回了長安。賈誼到長安後,並沒有被漢文帝委以要職,只是任命他為樑懷王太傅,任職所在地靠近朝廷,樑懷王劉揖是文帝的小兒子,很受寵愛,也算是對賈誼的一種重視了。更具諷刺意味的是,征塵未洗的賈誼沒有被文帝在正殿召見,君臣談話的處所竟是未央宮祭神的一間斗室。那夜,胸揣安邦之策千里迢迢趕回京師的賈誼,沒有被問及政治,鬼神的磷火在幔帳上跳躍,漢文帝關心的是另一個世界的生命。他虔誠無比,第一次忘卻了君臣有別,聽到入神之處,竟不覺移坐到席的前端,在一方葦蓆上拉近了皇帝與才子的距離。究竟是誰的悲哀?賈誼的?還是漢文帝的?作史的人無法界定這一命題,但他們都記住了一個年齡:33歲。賈誼返回長安後不久,就抑鬱而死了。

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

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

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

——劉長卿《長沙過賈誼宅》

唐人傷悼賈誼的詩有很多,劉長卿的這首《長沙過賈誼宅》,也是詩人觸景生情,在為懷才不遇的賈誼灑一把同情之淚。關於賈誼的死因,據說是一天他隨樑懷王入朝,樑王劉揖不慎墜馬而死,賈誼感到自己身為太傅,沒有盡到責任,深深自責,經常哭泣,導致心情十分憂鬱,最後懨懨而終。其實,這不過是賈誼英年早逝的一個誘因罷了,當那隻碩大的鵩鳥飛上他長沙貶所的枝頭,當宣室的燭火被夜風吹得飄搖明滅,這位在西漢文學與政治的出口高高豎起座標的才子的心,早已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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