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裡的上巳節

古詩 詩經 詩歌 國學 桃李國學堂 2017-05-13

《詩經·鄭風》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溱與洧,瀏其清矣。士與女,殷其盈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勺藥。

曾經有一個節日叫上巳節。至少在宋代這個節日還存在,你看東坡的弟弟蘇轍寫道:臥聞諸子到西湖,鵠鷺翩翩眾客俱。紈扇藤鞋試輕駃,只雞斗酒助歡娛。行歌久已饒渠輩,睡美猶應屬老夫。春服既成沂可浴,孔門世不乏迂儒。《上巳日久病不出示兒侄》在上巳日這一天,蘇轍久病不能出去,但還是聽說了兒侄到西湖遊玩,行歌斗酒,可以想見當時的景象。

上巳是一個怎樣的節日呢?據《周禮》鄭玄注:“歲時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類”。可見,上巳的活動與“祓除”有關。“祓除”是古代一種除凶去垢的原始宗教儀式,每年於春季上巳日在水邊舉行祭禮,洗濯去垢,消除不祥,也叫祓禊。該節日在漢代以前定為三月上旬的巳日,魏晉之後固定在夏曆三月初三。

這應該是一個十分熱鬧的節日。《韓詩外傳》中記載了先秦時鄭國先民於三月上巳之日於溱、洧二水之上舉行招魂儀式,祓除不祥的事蹟。三月時節,桃柳芳菲,春和景明。先民認為此時以香薰草藥沐浴,能祛除汙穢與疾病。於是在這一天,男男女女傾城而出,手持蘭草,洗滌身體。詩云“唯溱與洧,方洹洹兮。唯士與女,方秉蘭兮。”

這個詩云便是《詩經·鄭風》中的《溱洧》。

我很喜歡這首詩,因為它的天真爛漫。清人方玉潤在讀完《周南·芣苢》後情不自禁地說:“讀者試平心靜氣,涵詠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於平原繡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餘音嫋嫋,若遠若近。”我以為讀者若平心靜氣,涵泳《溱洧》這首詩,亦彷彿聽得到人語喧譁,看得見春水氾濫。

那是怎樣的歡樂季節呢!

春日暖暖,芳草青青,一條小河大約因了冰雪的消融陡然變得生動了許多。春天真是很奇怪的季節,他能使一切事物都充滿生機,充滿活力。於是一群姑娘相約而來,笑語盈盈,腳步輕快,在他們身上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就如同不遠處現代的鄉村姑娘,只是多了一份純樸自然,宛然一塊溫潤的璞玉,你很難想象這是大約三千年前的季節。他們手持蘭草,爽朗活潑。當然他們來此聚會按照官方的目的是來祓除不祥的。然而人類的追求自由的本性永遠會讓一個祭祀的節日附加上別樣的風情。於是祭祀或者祓除不祥倒變成了附加品了。此時的天空大約是湛藍湛藍的,漫天飄不盡的是姑娘們燦爛的笑容。你分明可以嗅到蘭草的芳香,聽得到小河如脫韁的野馬在歡快地流淌。

那時滿山是花草,掩映著幾個低矮的茅草房,或許已近中午,炊煙裊裊,不急不躁,悠閒得如午後的陽光。

那群忘了歸家的姑娘遇到了要回家的帥哥。

去看看嗎?(觀乎?)

已經看過了。(既且)(帥哥肯定是滿臉的真誠,真誠中有一些遲鈍)

再去看看嘛。。(且往觀乎)(半是相勸,半是強求)

於是他們便同去踏青,伊其相謔。臨別還贈以芍藥。

大約當年孔子讀到此處,被帥哥靚妹的天真爛漫所感動,不由得感慨萬分,眼睛裡滿是憧憬,口裡喃喃道: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我覺得春秋時期的孔子比後世的朱熹不知單純了多少倍!

說到這裡,我們姑且討論一下在這首詩歌裡出現的兩個關鍵物件:一是蕑,一是芍藥。人類的童年大約與植物有著天然的聯繫,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也常常以某種植物為媒介,就好像當代人交往也需藉助一個禮物。所以,“投我以木桃”,便“報之以瓊瑤”,“靜女其孌,貽我彤管”等等,單純的物扮演了情感寄託的媒介。

蕑:蘭也。其莖葉似澤蘭廣而長節、節中赤。高四五尺。今名澤蘭。多年生草本,葉對生,橢圓形至長橢圓形,長5-20公分,寬3-6公分。可見這個蘭卻不是現代盆栽的蘭花。

日本江戶時代有一個詩經研究專家,寫了一本書叫《詩經名物圖

《詩經》裡的上巳節

解》,為《詩經》輔配百餘幅精美古畫。他筆下的蕑是這樣的。

唐朝以前,蘭多指澤蘭,宋朝以後才稱蘭科植物為蘭。澤蘭多生澤旁,故名之,自古即為著名的香草。聖人多讚美蘭之情操,忠臣以蘭自託。蘭之香在莖葉,佩在身上可以避邪氣,即《離騷》所謂的“紉秋蘭以為佩”。植株煮湯沐浴,即蘭湯沐浴。《九歌》: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再看芍藥。

芍藥:多年生草本植物,初夏開花,有紅、白、紫數色。芍藥一名

《詩經》裡的上巳節

將離或可離,所以古人在離別的時候,常以芍藥相贈。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韓說曰:芍藥,離草也。言將別離贈此草也。另一說,鄭玄、朱熹的意思是:結恩情,即定情花。所以,我們便可以理解為什麼士與女在相謔之後要贈以芍藥了,一為表達離別之情,另一表達相約之意。

芍藥這樣的含義在後來的詩歌中也有體現,如:

憶楊十二(唐·元稹)

去時芍藥才堪贈,看卻殘花已度春。

只為情深偏愴別,等閒相見莫相親。

題目即表達了相憶思念之情,首句即寫了離別之時以芍藥相贈。我們若明白芍藥有將離之意,於是贈與芍藥的意圖便不難而知。

而關於芍藥為定情邀約之意,後世亦有詩歌為證:

下山逢故人(唐·劉處約)

妾身本薄命,輕棄城南隅。

庭前厭芍藥,山上採蘼蕪。

春風罥紈袖,零露溼羅襦。

羞將憔悴日,提籠逢故夫。

詩歌寫了一個悲切的棄婦,“庭前厭芍藥”大約就是因為睹物思人,當年以芍藥而定情,如今物是人非,不看也罷!

回到《溱洧》,細細吟哦,平心靜氣,兩千多年前的生活穿越而來,你不會有一點陌生感。如果是一個電影鏡頭,你也不會有任何的隔膜感,因為這樣的生活你覺得完全可能就是現實生活,正在發生在某一個山村,或某一個城市水濱。文化的穿越有時並不是尋找不同,而是在文字之中你會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人類同樣的生活,恍然如昨。

然而就是這樣一首單純的詩歌因為政治的意圖或者倫理的原因被各種塗飾:如《毛詩序》:“溱洧,,刺亂也。兵革不息,男女相棄,淫風大行,莫之能救焉。”對此,王安石在他的《詩義鉤沉》中竟然還能自圓其說:“羞惡之心,莫不有之。而其為至於如此者,豈其人性之固然哉?兵戈不息,男女相棄,而無所從歸也,是以至於如此。然民之失性也,為可哀;君之失道也,為可刺。”在他認為,這等不知羞恥的事情一定發生在亂世。且不說男女相悅何以稱了不知羞恥,單單說亂世就不通。鄭國國君雖然無所作為,但從人們一派祥和的歡樂節日的氣氛中,哪裡有半點亂世之味道呢?到了南宋時期的朱熹,就直接斥之為“淫詩”:“此詩淫奔者自敘之詞。”實際上這並不難理解,在倡導存天理滅人慾的朱老師看來,不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自相奔就,非淫奔而為何?然而,殊不知男女相悅乃最自然之理了。

亦有論者言,以為凡詩歌就具多義性,對此我並不敢苟同。詩歌多義沒有問題,但並不是所有詩歌一定會多義,尤其是兩千多年前的先民,自然吟唱自己的生活,比不得現代人的矯情與故作哲學的思考。所以,我寧願相信詩經的單純性,與孔子的“思無邪”心有慼慼焉。經過了《詩經》的年代,來到了東晉,溱洧之風尚存,然大多成了文人雅士的“流觴曲水”有一首檃栝《蘭亭集序》的《沁園春》說得好:“歲在永和,癸丑暮春,修禊蘭亭。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清流湍激,映帶山陰。曲水流觴,群賢畢至,是日風和天氣清。亦足以,供一觴一詠,暢敘幽情。”然而,少了純樸,多了小資情調。

當然,一個爛漫的節日終究消逝了,只存在於詩歌中。我們讀來,親切感雖然撲面而來,但與此同時未嘗沒有一種幻滅感,直讓你懷疑了溱洧之濱笑聲的真實存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的白居易已經在發這樣的感慨:“落日駐行騎,沉吟懷古情。鄭風變已盡,溱洧至今清。不見士與女,亦無芍藥名。”(《經溱洧》)

於是我們需要檢討一下節日的內涵,以期對一個個節日的漸行漸遠有一個理性的態度。何謂節日?大約一個節日需要有如下的因素:

第一,聚合性。凡節日都具備這樣一個特點,家人朋友共聚一起。而古人聚少離多,道路坎坷,經常行在路上。於是但凡遇到一個節日,便會催生出大量的思念。“每逢佳節倍思親”便是如此。

第二,超日常生活。因為不是日常生活,所以,節日尤為可貴。所謂物以稀為貴,節日亦是如此。“每天都像過年”在文化上是一種嚴重的戕害。

第三,狂歡。節日最大的特點就是允許放縱,平時不敢不許做的事情,在節日大可毫無顧忌。

第四,宗教一樣的儀式。諸如祭祀等。

由上觀之,我們便可理解何以許多節日慢慢消逝。科學的發達讓我們明白了祈求上蒼不會解決任何問題,於是祭祀等祓除不祥就無需存在了;信息的發達早已經天涯若比鄰了,沒有了阻隔,相思就淡了許多;其三,過去只能在節日才能吃才能玩的東西,現在日日如此,節日早就不承載盼望的情感了。

所以,上巳節,一個歡樂的節日,你只能彷彿聽得到兩千多年前的歡聲笑語,但你再看不到持著蘭草遊於澤畔的“士與女”,即使是溱與洧,怕也不是“至今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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