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加完班剛出公司大門，我媽的電話追了過來:“閨女，你爸中風了，差點沒了……現在跟傻子似的，誰也不認識了……你回來吧！回來看看他吧！”
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敷衍幾句掛了電話。
今年春天來的早，剛下完一場雪立馬暖和上來，但我卻覺著冷，後悔衣服穿少了，以至於聽見那句“你爸中風了”，由裡到外一激靈。
我納悶，當年那個氣勢洶洶，狠狠抽了我一巴掌的親爹，怎麼也會倒下！還傻了！
我爸跟我媽結婚晚，三十多才有了我，又遇著難產，我媽命大撿回了條命，但丟了子宮。我奶差點沒瘋了，因為我是個閨女，絕了我爸的後。
許是不甘心，從小我爸就把我當男孩兒養，我媽心中有愧，什麼都依著他，導致我上了大學才留起夢寐以求的長髮，打小我爸就跟我說，要好好學習，替他爭口氣！替他爭口氣！
剛上學，我爸就給我定了個目標，大考必須進年級前三。小學，初中還好說，但上了高中，我想死的心都有，畢竟地方大了什麼人都有，我上的又是重點高中，我拼死拼活也沒擠進年級前三。
終於，我爸在連喊帶罰中，認清一個現實，他閨女只是根普通的豆芽菜，長不成他想要的參天大樹。正當他鬱鬱寡歡時，又憋出一個想法，豆芽菜能串出一窩子綠豆芽！
從此我的目標改了，大考必需進全班前三，否則我會被我爸連根拔了。
高中三年的日子因為有了我爸的參與，成了我心裡的硃砂痣。每逢考進了前三名，我都希望時間能停下來，別走了，哪怕停在我爸那句“學無止境，繼續加油，給爸爭口氣”的話裡也好啊！
可是現實很骨感，骨感到鋒芒畢露，冷不丁的就在我心上劃了道口子。
02
高二期中考試，我沒考好，那天我爸罰我抄了一天的古文。
不知道我媽怎麼求的他，直到晚上他終於肯放我出去透風。
當時我覺得他還是愛我的，傻乎乎的自責不該在心裡罵他，哪知我太天真了。
他是算計好的！
進入高二後，我再沒考過全班前三，他特別惱火，甚至找過我們班主任。
那天我跟我媽剛出去一個多小時，他就氣急敗壞的把我拽回了家。
我就那麼被他一路扯著，迎著路人好奇的眼神，灰頭土臉的進了門。
他甩給我一個日記本，質問我跟那個男生怎麼回事？
我當時跟做夢似的，被他罵的暈頭轉向，只記著那句“淨整些沒用的，你對的起我嗎？這就是你給我爭得氣！”
多年來的委屈如漲潮般一浪接著一浪，我瘋了似的朝他吼:“誰瞧得上我呀！半男不女的，指望我給你爭氣啊？歇歇吧！老子不願意！”
我爸氣急，眼眶子都快撐裂了，紅著眼一把抓過我的日記本，撕了個粉碎，也撕碎了我僅有的那一點點懺悔的心思。
03
從那天開始，我的反擊戰正式拉開了帷幕。
一入高三，我開始兩個月甚至三個月才回一次家，跟我爸做了最熟悉的陌生人，當然他也不再關心我的成績。
有一次回家，頭睡覺，我媽說想跟我聊聊。我知道她想聊什麼，本想搪塞過去，但抬頭見著她小心翼翼的模樣，我竭力按下不耐煩，聽她絮叨起來。
她說我爸最在乎的人就是我，說在村裡沒兒子會被人嘲笑的，說我奶撒潑打滾叫他另娶時，我爸二話沒說，抄起菜刀架到自個兒脖子上，威脅我奶再鬧他也不活了。
我媽摸著淚說:“這半年多你爸一直跟你們班主任打聽，求著人家多注意你。閨女，我跟你爸不求別的，就希望你好好學習，將來有出息，讓別人瞧瞧我閨女也能撐門立戶！”
臨出門，我媽拿出一本參考書，說是我爸給我買的，讓我多做做題。接過那本書，我竟想起了被我爸撕碎的日記本，煩躁的將它扔進了書包。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天晚上我夢見回到了小時候，騎在我爸脖子上笑嘻嘻的流著哈喇子。
醒來後，我決定跟他和解，但是沒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我絕了這個念頭。
04
轉眼到了高考前一天，學校讓我們提前把東西收拾回家。
每年這個時候，操場上都會支起一兩個收廢品的攤子，招呼著前來賣書的學生。
當然我也賣了，全賣了。
當我拉著一大堆行李找到我爸時，他邊接過行李邊提醒我別落東西。
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我:“你那些書都帶著了吧！怎麼沒覺得沉？”
我立馬紅了臉，點點頭，不敢看他。
見我這般模樣，我爸有點上火，又問:“你媽給你的那本書也賣了？”
經他一提醒，我才想起他曾託我媽送過我一本書。
我沒敢吭聲，我爸氣急:“你把書都賣了！怎麼就不知道學點好，我供你上學不是讓你搞對象，賣書耍酷來的……”
“賣了，就是賣了怎麼著吧！”一聽他提起搞對象，我就火大，不自覺出口頂他。
許是當著太多家長，我讓他丟了面子，也許是他想挽回自個兒的面子，反正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瞪著發紅的大眼，抬手抽了我一巴掌。
我捂著臉，癱倒在地上，當時就崩潰了，也不管丟不丟人，朝他嚷出了這些年的委屈。
而他卻沒了剛才的氣勢，扔下手中的行李，靠著一輛車反覆唸叨“給我學習！給我學習！”
“對！你不覺得太自私了嗎？你知道我有多累嗎？你這是愛我嗎？你知道我想要什麼嗎？”
問完這一連串的問題，我長舒一口，從地上爬了起來，走了。
我不想再見著他，去了要好的女同學家。
05
我沒回家，除了我媽打電話小聲勸了勸外，我爸一直沒表示，這讓我更狠他了。
從小到大雖然經常挨他的罰，但從來沒捱過他的打，冷不丁的被他抽了一巴掌，我也漸漸懂了，我就是他在村裡爭面子的工具，他做不到的非要強加到我身上，不管我做不做的到，只要是他閨女就得這麼做，這十來年的求學路，我是含著淚流著血走過來的，他都沒看到，只是一味地要我為他活，為他轉，為他拼命，我想要什麼，他全然不顧。
越想越生氣，越想越寒心，我決定報復他，為自己活一次。
第二天高考，同學媽媽催我們快吃早飯，我沒吃，只說不合胃口，想出去吃，她撇了撇嘴沒再勸。
其實那個早上，我不光沒吃還沒喝，加上昨天生氣沒睡好，又緊張，進考場時已經很不舒服了。
我硬挺了十多分鐘，終於撐不住，暈了過去。
當我再睜開眼嚇了一跳，竟然在我爸懷裡，他鬍子拉碴的抱著我，一個勁兒跟我道歉，自責高考前不該打我，不該讓我情緒激動，說到後邊還抽了自個兒一巴掌。
見他這樣，嚇了我一激靈，紅著臉說:“爸，我沒事，就是個低血糖，後邊還有三科，我一定好好考。”
說出這些話時，我嚇了一跳，我竟然在安慰他。
06
那年高考後的一個月，是我長這麼大過得最幸福的一個月，雖然我考得不理想，雖然只能上個普通大學，但全都因為我爸變得美好、幸福。
午夜夢迴時也害怕過，我爸知道了真相會生氣，會吃了我，但我已把自己擺在了懸崖峭壁之上，除了繼續向上爬，已無退路，能瞞多久是多久吧！
只是沒想到這天來的這麼快，還差兩天就開學時，我爸從同學媽媽那知道了我暈倒那天沒吃飯的事，他問我是不是故意的。
我點點頭不敢看他，我媽氣的罵我二百五，哪有拿自己前程開玩笑的。
我爸倒是很平靜，給了我兩條路，一條複習，一條斷關係。
我聽完懵了，哪有這樣的親爹，複習我是萬萬不選的，至於斷關係，先上了大學再從長計議吧！
自打我選了上大學後，我爸真的不管我了，每次我放假回家都見不到他，我媽說他出去打工了，就算過年見了面，他也不理我。
直到我大三時，領著男友進了家門，才逮著他一次。
07
其實那次見面是預謀已久的，我跟我媽定好時間，我負責帶男友回家，我媽負責把我爸哄回家。
當我滿懷期待的見了我爸時，他卻大發雷霆，他罵我不自重，罵我不上進，罵我不懂人事，罵我不務正業。
這次我沒頂他，耐著性子等他罵完，反問:“爸，難道你不希望我幸福嗎？我找到了這輩子要嫁的人，你怎麼……”
“不希望，趕緊滾，滾！”
沒容我說完，他竟然讓我滾！
打那開始我便再沒見過我爸，除了我媽偶爾來我這提提他。
我媽每次提起我爸都是小心翼翼，欲言又止，我就煩她這樣，爽利打斷她，另起話頭，久而久之我爸真的成了我生命裡最熟悉的陌生人。
08
回到出租房，已是晚上十一點多，想到我跟我爸鬥了十六年，也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所以我決定回家，回家看看他。
我以為，我跟他早已沒了感情，但當我站在門口，見著那個與我鬥了十六年，此刻躺在床上對著我媽傻笑的親爹時，心裡泛起一陣陣酸澀，眼淚早已不知不覺衝出了眼眶，收都收不住。
我媽聽見動靜，轉身見著我，高興的一個勁兒重複那句“我以為你不回來呢！”
我含淚笑笑，沒回她的話，而是對著床上嘴歪眼斜的他，叫了聲“爸”，奈何我的爸爸早已不認得我了。
我媽趕緊安慰我:“閨女，你爸現在誰也不認識，沒事，沒事的。”
我點點頭，眼睛掃過床頭，竟看到那本當年我爸送我的書，不禁拿起，誰知我爸見我拿了他的書急的“啊啊啊”亂叫。
我媽趕緊解釋:“你爸現在就認這本書，誰都不能碰。”
接著我媽告訴我，當年我跑了之後，我爸去收廢品那，頂著日頭從幾千本書裡，找出了它，他說這本書對我很重要，他一直想給我，但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他一直沒有機會。
後來選大學，他覺得我不可能跟他斷了關係，當我做出選擇時是真的傷了他的心。
我媽還說，那年我帶男友回家，他不是不想讓我幸福，他是著急，他希望我以學業為主，我已經在失了一次機會，不能在兒戲了，不然進入社會要受苦的。
我媽說我跟他都是倔驢，還不讓人說，她只得看著我倆鬥了十六年，好在現在終於消停了，我爸的病也算值了！
09
我做夢也沒想到，我爸還是在乎我的，甚至一直再為我的將來揪著心。
我突然想起，當年上大學時，他嘴上說斷了關係，但我從未為錢發過愁，雖說都是我媽給的錢，但我媽從未上過班，錢只能是他給的啊！
趁著他睡著了，我翻開那本書，發現裡面夾著一張薄紙，竟是寫給我的信。
他說:閨女，我在網上看到一句話，覺得說出了我的心裡話。
閨女，我要求你用功讀書，不是因為我要你跟別人比成就，而是因為我希望你將來有更多選擇的權利，選擇有意義，有時間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謀生。
閨女，我年輕時也有理想，但是為了生存只得放下，直至丟下，你知道那有多痛苦嗎？遠超過，你現在所經歷的一切，所以我不希望你再去嘗這些苦，所以閨女請你原諒我！
致高考將至的親愛的女兒！
當我看完這些，已經不能自已，我捧著他的臉，輕輕叫他:“爸，爸，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我爸被我吵醒了，皺了皺眉。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笑嘻嘻的抱著我喊“閨女！閨女！”
我終於明白，我爸給了我最深沉的愛，他的愛悄無聲息，卻時時環抱在我身邊，一生一世，經久不衰。
這個春天真暖，冰雪消融時，我爸已放下了那本書，我時常扶著他，步履蹣跚的練習走路，他走個三兩步就會抬眼傻呵呵的盯著我笑:“閨女回來了！閨女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