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么巴子

文齋堂 2019-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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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坡·短篇小說:蝴蝶花

短篇小說:么巴子

最後一茬麥子還沒收起,雨就下了,淅淅瀝瀝的沒完沒了,似乎沒有收斂的樣子。布穀鳥的聲音盤桓在低低的雨空中。

娘恓惶地自言自語,梅雨季來哩。

為啥要叫梅雨季?么巴子老是想不明白。

爹也總是不耐煩地說,梅子熟了,雨來了就不走,一下個把月。

么巴子還是不明白,那往年梅子熟了,咋不見雨呢?

想歸想。她看爹眉頭擰成一個疙瘩,話到嘴邊又吞回去了。

么巴子在心裡說,么巴子長大了,知事了,不煩人了!她彷彿看見爹眼裡晃動著地裡的那最後一茬麥子哩。她望著茅簷下嘀嘀嗒嗒的水珠,把自己浸在溼漉漉的情緒裡……

雨天的暮色早早地降臨了。

門前那株老槐樹蹲在雨霧蒼茫中,院子氤氳陰霾的溼氣。搭在枝椏間的巢邊,喜鵲上串下跳,喳喳叫個不停。

么巴子一瘸一拐地走進家門。她還沒跨過門檻,就聞到一絲與往日不盡相同的氣味。一種獨特而又新鮮的氣味,穿過黃昏霎霎的黑暗,漂浮在泥土的黴氣中,在低矮的屋子裡彌散。她吸吸鼻子,證實了自己的判斷,心中潮起莫名的興奮。

那讓她激動不已的氣息,是從那隻竹籃裡透出的。

么巴子一眼就看到,那隻精巧的竹籃靜靜地在堂間的方桌上,細密的竹篾,圓潤而溫和;籃提上繫著的紅絲線,彷彿掩飾不住的喜色。

去年秋天八月剛過,爹就從屋後的竹園找出幾根蔥秀的老竹。劈竹,刮篾,打樣,収底。爹佝僂的身影坐在黃昏或清晨的秋光裡,細心編織。竹篾在指尖跳躍。竹籃口邊,雙篾走出一圈花瓣形狀,栩栩如生。一隻精巧的竹籃終於編織好了,舉在手中,慢慢轉動;像是欣賞一件藝術品,爹眯縫的眼裡溢出自滿自得的驕傲。平日少動的厚厚的嘴脣,不住地吧嗒出聲。

二姐出嫁後三天,照例是孃家送鞋籃的日子。一般由孃家嫂子或姐妹去送。二姐是家裡的老大,么巴子還小,自然只有娘去了。竹籃繫上紅絲線,針頭線腦裝得滿滿的。么巴子卻抱著不放,哭著要跟隨娘去。她三天沒見著二姐了,比過了三年還長哩。

爹說,就帶她去吧。二姐也想她哩。

娘這才鬆口,娘說,路上不許喊腳痛,上十里路遠……

么巴子高興地挽著鞋籃,一顛一顛地在前面跑。惹得娘格格地笑,慢點,小心把籃裡的剪子抖掉了。

現在,這隻竹籃就在方桌上。

竹籃上面罩著一條簇新的桃紅色的方巾。方巾上暗色的蝴蝶花刺繡圖案,是么巴子再也熟悉不過的。

二姐出嫁的日子,娘當著親友的面,把嫁妝一件件地“裝箱”。鄉下日子雖說是苦點,但禮數卻是不能不要的。娘早在年初就為二姐出嫁作準備了。她把嫁妝重新過手,不僅是展示給親友看,獲得他們的稱讚,更為重要的是她要讓人知道自己的用心與辛苦。每拿出一件嫁妝她幾乎都會叨出一個故事來。娘忽然驚叫了,她想起忘記買一件不能不要的東西——新娘蓋頭。她呼地站起,一邊責怪自己忙糊塗了,一邊吩咐爹去鎮上。爹正陪客人喝酒,已有幾分醉意,極不情願的樣子。娘急了,當著親友的面,也不好發作,眼淚在眶裡打轉。

二姐說,沒有就算了.

娘說,咋行哩!落得人說咱不知禮數。

這時么巴子從人縫擠進來,說,我去吧。

娘回過頭,楞楞地看著她。

她幾乎是用細小的聲音央求道,娘,我去吧!

二姐也瞪大眼睛看她。么巴子下意識地挺直身子。在讚許的目光中,么巴子彷彿覺得一下子長大了。

天擦黑的時候,么巴子氣喘吁吁地回來了。二姐搶過她拿在手中的方巾,嘩地抖開,一團桃紅色的火焰霎時把屋子照得亮堂。二姐的臉映的越發鮮亮。二姐把么巴子擁在懷裡。么巴子幾乎喘不過氣來。她聽見二姐怦怦的心跳。二姐悄悄將一把糖果塞進她的衣兜。

么巴子悄悄把糖果藏在枕頭下,每晚躺下,她拿出一塊來,含在嘴裡,慢慢融化,甜津津的滋味便在心中流淌。

她眼前就會出現一個幻景:頂著蓋頭的二姐,笑得燦爛無比。甚至,那方巾上的蝴蝶花彷彿也有了生氣,活潑地在動哩。

么巴子跨過門檻,來不及取下書包掛到牆上,三步並作兩步奔過去,伸手就要揭開蓋在竹籃上的方巾。娘在身後說道,瞧你猴急的,溼鞋都來不及脫,兩腳泥巴帶進門。

么巴子趕緊縮回手。她心裡後悔剛才的衝動,嘴上卻說,娘,二姐回來了?

孃的眼睛裡在笑,知道她是明知故問,還是答道,是啊,你二姐回來哩。

二姐提著么巴子的一雙布鞋進屋,沒等么巴子開口便叫么巴子的名字。么巴子好久沒有聽到二姐這樣親切的叫她了,她心裡一熱,眼淚差點滾落出來。幸好屋裡光線昏暗,要不被二姐看見一定會取笑她的。么巴子不想讓二姐笑她,她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

二姐一邊為么巴子換鞋,一邊說,一到下雨天,我就記掛你。在家的時候,老是我去學校接……

么巴子正後悔剛才自己沒有喊二姐,她馬上接過話頭驕傲地說,現在我自己一人能走回來了。

二姐刮么巴子的鼻子,愛憐地說,說你能,還頂真了哩。

二姐早已從竹籃裡拿出幾個熟透的胭脂梅。二姐說,早想回哩。梅子熟了,就是抽不出時間。要不是下雨,還真是沒得閒空。

么巴子挑了個個大的遞給二姐。二姐笑著對娘說,呀,么巴子懂事了,知道心疼人哩 。

這時爹從外面回來了。他手裡端著新磨的麵粉。娘數落他不該把面端進堂屋。他不好意思地笑道,聽見你們說話,就進來了。

么巴子問,娘,今晚上吃新面饃嗎?

娘回答,二姐來了,你說哩?

么巴子拍手稱快。二姐說,娘,一會別忘了攪一勺麵糊糊,晚上給么巴子粘雙鞋面。瞧她的鞋子,都穿出雞娃啦。

么巴子看到爹擰了久日的眉頭終於解開了。他擔水劈柴,忙裡忙外的,腿腳格外勤快,用不著娘吩咐,把那隻紅公雞殺了。娘是烙饃的快手,和麵,擀麵,不在話下,一張張蔥花烙餅熱氣騰騰地出鍋了。雞也燉熟,香氣飄滿屋子。么巴子早已擺好碗筷。爹說,么巴子,把酒拿出來。么巴子看著娘。二姐推么巴子說,還呆啥?

娘不住地給二姐夾菜,說,多吃點,一張嘴吃,兩個人長哩。

么巴子問,娘,哪兒來的兩個人吶?

娘笑著說,你個小妮子知道啥?

二姐臉紅了。為了掩飾羞赧,她趕忙把一塊雞大腿夾給么巴子,說,吃了走路腿有勁兒。

爹高興,酒多喝了兩杯,話就多了。油燈下的臉膛泛著絳紅油彩,他一聲長嘆,唉,要是大妮子還在……

煤油燈光在風中跳躍幾下,光與影在泥牆上忽明忽暗。一時間都沒做聲,時間似乎也凝固了。他們都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

短篇小說:么巴子

大妮子是家裡的老大。

娘生下么巴子,見又是丫頭,爹有些失望,吧嗒完最後一口紙菸,掐掉菸屁股,不緊不慢地說,就叫么巴子吧。

爹孃早出晚歸下地勞動,看護么巴子自然就落到大妮和二妮姐妹倆頭上。

大妮和而二妮正是貪玩的年齡,而么巴子也將滿週歲,愛在地上滾爬。大妮就把么巴子捆綁在椅子上,然後跟二妮玩起藏貓兒。等她們在么巴子的哭聲中醒過神來,災難已經無可挽回地降臨了。

火盆裡的火引燃在椅子上掙扎的么巴子的棉襪。二妮嚇傻了。大妮衝進廚房搖搖晃晃地端來一盆水,才猛地澆滅么巴子身上的火。但為時已晚,么巴子雙腿從此落下殘疾。

看到哭的死去活來的么巴子,大妮開始還非常鎮靜地為么巴子換衣服。當她看到妹妹燒焦的雙腿,她嚇怕了。她對嚇呆的二妮吼道,楞啥,還不快去叫娘!

當爹把么巴子送進鎮上醫院安頓好,回頭再找大妮時,哪裡找不見她的影子,兩天後在後山水庫邊找到大妮……

那時懵懵懂懂的二妮,自從知事後一直疼愛么巴子。好像這樣才能贖回自己對么巴子永遠無法彌補的愧疚。

么巴子也沒有改口,還是二姐長二姐短地叫她。

雨,不知啥時候停了。夜風從窗洞吹進屋裡,感到有些涼意。

娘把一件夾襖給二姐披上,柔聲問,幾個月了?

二姐紅著臉,輕聲回答,六個月。

么巴子目光落到二姐微微隆起的腹部,這才恍然大悟,她不禁叫道,二姐,你有喜了!

二姐嗔怪地瞪她一眼。么巴子也被自己剛才的聲音嚇一跳,她淘氣地吐吐舌頭。

娘說,么巴子會說話啦。

么巴子問,娘,二姐的娃,我該叫啥來?

娘一指頭戳在么巴子的腦門上,二姐你叫姐,二姐的娃叫你姑。你說該叫啥?小妮子!

娘看一眼二姐。她們都笑了。

么巴子一個人 瞪大眼睛望著燈火在風中跳動,她還在想,是呀,到時候二姐的娃該叫啥哩?

一會兒,廚房裡傳來二姐的叫聲,么巴子,去把鞋籃拿出來。

娘心疼地說,別累著了。

二姐說,沒事兒。夜長睡不著,趕緊點給么巴子作雙鞋。

么巴子提來鞋籃。

鞋樣荷包還是二姐做姑娘時剪貼的。各式的鞋樣一大摞:敞口的,緊口的,戴袢的,棉套的,平底的。么巴子老喜歡打開,翻看二姐畫的鞋樣,偷偷塗上五顏六色的水彩,各種花鳥魚蟲,栩栩如生。

做鞋的襯布是娘在春閒時就早已糊好了的,沒剪完,剩下大半張。鞋底是娘忙裡偷閒,一針一線納的,有一隻沒有納齊,怕髒了,用舊襪套著。娘常說,男人的田邊,女人的鞋邊,可以看出你的潔淨來。

剪樣,貼布,滾邊,納底,縫面,二姐是把巧手。么巴子看著燈光在她紅潤的臉上跳躍,一綹烏髮垂到耳邊,襯得臉廓愈發清秀了。

二姐隨意和娘說著家長裡短的話,手裡的針線卻沒停。

爹在牆角的暗影裡一聲不響地吧嗒著旱菸。他的臉埋在煙霧中。

娘抬起頭說,女人做針線,你看啥?做了一天的活路,不累呀!

爹吭哧兩聲,極不情願地站起身。燈花動了兩下。窗外,月兒鑽出雲層,朦朦朧朧的。

么巴子忽然來了興致,纏著二姐,要她用手在燈下變個小狗。么巴子知道,二姐兩隻手交叉一起,就會變幻出鵝鴨狗鼠等許多小動物來,活靈活現。

娘說,小妮子,別打岔。二姐給你做鞋呢。

二姐丟下針線,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說,好吧,姐也有點犯困,來給么巴子個變個老虎吧。

二姐五指絞纏在一起,牆上現出一隻老虎的影子,一會蹦,一會跳,一會翻滾騰躍,一會張嘴咆哮,作嚇人狀。

么巴子記得小時候不睡覺,二姐經常變老虎嚇得她躲進被褥,秉著呼吸,不敢出聲。現在么巴子長大了,不怕了。她被二姐手型變出的老虎逗得哈哈大笑,也學著二姐的樣子,但就是變不出來,手影子亂七八糟的,不成虎樣兒。

么巴子不知啥時候躺在桌子上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穿著一雙新鞋,在花叢中飛跑起來。她的身邊,繞飛一隻只五彩斑斕的蝴蝶……

第二天,么巴子醒來的第一眼,就落在枕頭邊的那一雙新做的鞋上。晨光從窗洞的斜射進來,正好落在床頭,照在做好的新鞋上。鞋面鮮豔的桃紅底色,一左一右,兩朵蝴蝶花繞著鞋口綻開,再巧不過啦!

么巴子猛地翻身下床,跑過去抓起鞋子,就要往腳上套。娘進門看見了,笑著說,叫花子放不得隔夜食。

么巴子才不管這些呢,她急不可耐地套上新鞋,在娘面前蹦跳著轉了一圈。

娘笑眯了眼,瞧你高興的!你二姐真是巧手啊!她把她陪嫁的那塊方巾剪掉給你做了鞋面。

么巴子這才想起二姐,她問,二姐呢?

娘說,二姐早回去了。四八月無閒時。

么巴子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哭腔著說,二姐咋沒叫我?

娘說,二姐看你睡得正香,不忍心叫醒你,把新鞋放在床頭就回去了。

么巴子後悔死了!

她想,要不是自己貪睡,一定要留住二姐的。

十一

天總算放晴了。

雨霽的東山嶺上,乳白色的嵐霧遲遲不肯散去,絲絲縷縷地漂浮在層巒疊嶂,終於又 連接成迷濛的雲霧,裹住玫瑰色的霞光。

炊煙升起來了,清風中宛如潔白的飄帶,在青色的村莊上婷婷飄曳。女貞樹碧透的葉子掛著清澈欲滴的露水。刺槐花一嘟嚕一嘟嚕地垂下,晶瑩剔透,芬芳四溢。早醒的叉尾鳥和啄花雀嘰嘰喳喳地在枝葉間跳躍。小花狗突然鑽進籬笆牆,抖落滿身的水珠,嚇得嬉耍的大公雞伸長紅脖子咕咕叫喚,攤開翅膀逃開。

么巴子走在上學的路上。她似乎從來沒有感到像今天一樣,腳步輕盈,心情舒暢。以至於把小夥伴們都甩在身後,;等他們氣喘吁吁地趕上來,這才看清她腳上的新鞋。在他們羨慕的眼神與誇讚中,么巴子收穫十分滿足的快意。她故意把腳抬得高高的,在同伴們眼前顯擺出新鞋的樣式。在大家不斷地催問下她才驕傲地告訴他們:這是我二姐做的新鞋。

小娟子唉——的一聲嘆息,么巴子,你有個二姐,真好!小娟子沒有姐姐,看人家姐姐嘴上叫得沁甜,她只有羨慕的份。

么巴子好想對小娟子說她二姐有喜了。但又一想,這似乎不是她們應該知道的。她把到嘴邊的話,又吞回去了。

崎嶇不平的山路好像變得平展了許多,走起來不那麼費力了。么巴子走在前面,第一個跨進學校的大門。

十二

那一天,么巴子特別開心。

上課時,劉老師還點了她的名。這在過去幾乎是少有的事。在她的記憶裡,自己好像從來沒有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所以她每次只有看著其他同學被老師提問,只有默默在心中回答。開始,么巴子還在座位上 發愣,同學們紛紛投來的目光讓她不知所措,同桌的小娟子有臂肘碰了她,她才紅著臉走上講臺。

“請你把昨天新上的課文中的生字,寫在黑板上。”劉老師似乎從她恍惚的表情看出她的尷尬 ,又重複一遍。

么巴子拿粉筆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動。粉筆捏斷成兩半,一截沒有握住,掉在地上。

劉老師柔聲說,莫要慌,慢慢寫。

黑板上的字,寫得歪歪斜斜的。寫完最後一筆,放下粉筆,手心出汗了。

么巴子不知道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是怎樣走下講臺的。

回到座位後她心裡還在怦怦跳動。也許剛才她太激動了,以至於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顯得急促而慌張。那堂課,她好像沒有聽見老師在講什麼;剛才的那一幕總是眼前揮之不去。她回想起同學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聚焦在她腳上穿的新鞋上;在她寫字的時候,劉老師還盯著鞋上的蝴蝶花,看得那麼認真,那麼仔細。

發作業本時,么巴子分明聽到學習委員劉曉紅特別叫到她的名字。這更讓么巴子有些激動。平日,傲氣的劉曉紅才根本不會把她放在眼裡,甚至當面喊“瘸子!柺子!”嘲笑她的殘疾。儘管么巴子氣得淚水在眼眶打轉,也不敢還嘴,只有忍氣吞聲。誰叫劉曉紅的爹是支書呢?誰叫劉曉紅是劉支書的寶貝女呢?在班裡,誰都看不慣劉曉紅趾高氣昂的樣子,但誰也拿她沒辦法,見著都讓她三分。就連班主任劉老師也巴結她,讓她當學習委員。其實大家都知道,劉老師是想討好劉曉紅的爹——劉支書!

么巴子還記得,一次,劉曉紅穿一雙白色網球鞋,在教室裡跑進跑出跳來跳去,晃得大家眼前一片白。劉曉紅不無炫耀地說,這是我爹去縣城開會專門給我買的。嗲聲嗲氣的,聽了酸溜溜的。劉曉紅故意抬腿把腳伸到 么巴子的面前,轉動腳脖子,問她,好看嗎? 么巴子下意識地收攏腿腳,把穿洞的鞋藏到板凳下。她咬住嘴脣,壓住心底受到羞辱的氣憤,別過臉,不理會劉曉紅。

中午,劉曉紅髮現自己的白色網球鞋上染了幾滴墨水,氣得哇哇大叫,硬說是么巴子眼氣她,故意使壞。她氣呼呼地找來劉老師,大聲嚷著要么巴子賠雙新鞋。

不管劉曉紅怎麼撒潑,也不管劉老師怎麼反覆詢問,么巴子始終一言不發。

小娟子怯怯地說,老師,么巴子的墨水是藍色的,劉曉紅鞋上的墨水是黑色的。

劉老師恍然大悟,他問劉曉紅,你的墨水是啥色的?

劉曉紅不假思索地回答,黑色。

劉老師說,是啊,有可能是你自己不小心濺的呢。

劉曉紅無話可說了。

么巴子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短篇小說:么巴子

十三

么巴子抬起頭,看到陽光從玻璃窗透射進來,教室裡分外明亮,同學們的臉生動鮮亮。

一縷陽光落到課桌前。么巴子悄悄把腳挪到陽光裡。腳上那朵蝴蝶花, 在陽光的輝映下熠熠閃光。么巴子看得如醉如痴,沒有發現劉老師站在身後。劉老師並沒有批評她 ,只是輕輕咳嗽一聲,從她身後走過去。

下課鈴聲一響,同學們爭先恐後地奔出教室 ,三人結夥,五人成群 ,湊在一處玩耍。

小娟子跑來喊么巴子跳繩去。么巴子還在楞神,小娟子拽她一把,快去呀,待會兒又上課了。

么巴子也很喜歡跳繩,只是自己腿腳不靈便,平常在一旁看別人跳的多。

跳繩是女孩子都愛玩的活動。一根繩子扯去起來,可以溜單,可以兩人跳,可以三人跳,可以多人跳;可以跳出各種花樣,比如:蜻蜓點水,燕子雙飛,單腿跪佛,水底撈月,……

么巴子身輕如燕,在忽上忽下悠盪的繩間穿梭來往。明亮的陽光跳躍在她腳上的新鞋上,那朵蝴蝶花像一隻會飛舞的彩蝶,在光與影的絢爛中璀璨奪目。

同學們看呆了。他們圍攏過來,爭睹這美好的場景 。

這時,劉曉紅縮著脖子鑽進繩圈,和么巴子對跳起來。她們時而貼面共跳,時而擦身躥花。么巴子太興奮了,她似乎忘了自己的存在,好像變成一隻翩翩起舞的蝴蝶……

就在同學們鼓掌喝彩的時候,么巴子遽然跌倒,繩子刮在臉上,兩眼冒出金星。

么巴子被小娟子扶起,她隱隱約約聽到同學們的竊竊私語:

是張曉紅踩著么巴子的腳。

我看見了,是她故意的……

張曉紅還想為自己辨白。但在同學們的指責中,她的聲音很小。

小娟子忽然說,么巴子,你的鞋……

么巴子低頭一看,左腳上的鞋從側面被撕裂開來,那朵蝴蝶花正好撕成了兩半。

張曉紅,你賠我鞋!

聲音從哭腔中擠出,有撕心裂肺的穿透力。

張曉紅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的聲音震得耳鼓轟鳴。她還沒有來得及作出反應,就被撲過來的么巴子撞到在地。

十四

雷聲從頭頂隆隆滾過。

一場暴雨從中午開始 潑下,直到放學前,才慢慢收住雨腳。太陽又露出臉來,瓦藍的天空洗過一樣的明淨,一道彩虹在不留意間升起,從青碧的山後彎過龍鬚河,給山野鄉村抹上無比燦爛的色彩。樹葉、青草泛著閃閃金光;草叢中鑽出的青蛙,剛落在路上,受驚後噗通跳進水溝裡。

由於剛剛下過雨,回家的路泥濘溼滑。

還在傷心中的么巴子,遠遠地落在後面。她腳下一步一滑,走得非常吃力。出學校大門時,么巴子就脫下新鞋提在手裡,光著腳行走。沒走多遠,腳板被石片劃破,每走一步就會疼痛。

小娟子說她,么巴子,你是心疼鞋不心疼腳哦!

十五

老遠就聽到龍鬚河水流淌的聲音。

龍鬚河在山巒中逶迤而出,像一條透明的玉帶,飄過田野,穿村而過;嘩嘩的流水聲,就彷彿是溫柔的呼吸,在清晨或黃昏清晰而明亮;淺淺的河水日夜平靜地流淌,偶爾泛起的波紋,小小的漩渦更像一個村姑臉上一閃而過的笑靨。鏡子般的河水,倒影出岸邊的荻草和錯落的桑樹;青青水草,還有鵝卵石上纏繞的青苔的影子,忽而在水中搖曳蠕動,忽而又浮出水面,宛似酒後的醉態,搖擺不定。

只有在夏天,遇到暴雨的時候,龍鬚河才會顯出暴烈的脾氣,這時候它忽然變成一個喘著粗氣的漢子。陡漲的河水裹挾樹枝草葉,激起渾濁的浪花,打著喘急的漩渦,迅猛而下。汛洪喧騰,嚇得水鳥飛起,在空中盤旋。

么巴子踉踉蹌蹌趕到河邊時,洪水已經開始上漲了。渡河石墩在急流中只剩下半個腦袋。從上游衝下來的樹枝水草裹在石墩上,洪流愈發喘急了。

么巴子一看暴漲的洪水,嚇得要哭起來。

小娟子強作鎮定。她安慰么巴子,別怕,我在前面,你跟著;眼睛只看石墩,不要看兩邊的洪水。

么巴子感到兩腿有些發軟。膽怯地不敢跨上石墩。小娟子回身伸手拉住她,沒啥,別怕。就像平日一樣……

水漫到腳上,么巴子覺得有些冰涼。石墩在急流中好像在搖晃。她屏住呼吸,在心裡提醒自己:不要看兩邊,不要看兩邊。但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瞟向翻滾的水流。她感到自己彷彿一片柔弱的樹葉,在風雨中墜落,惶恐而無助。

小娟子不時回頭鼓勵,么巴子才小心地一步一步跨過石墩,眼看就要上岸了。么巴子突然腳下一滑,雙腿猛地一顫。慌亂中張開手臂穩住傾斜的身子,驚出一身冷汗。

么巴子把手放在胸口,平復怦跳的心。她忽然觸摸到別在腰間的鞋不見了。急忙回頭,看到那雙鞋撂在剛跨過的石墩上,一隻快要被捲起的波浪衝走。

么巴子哭起來,我的鞋!

小娟子快步跳上岸。她大聲喊,洪水要漫石墩了,快呀,么巴子!

那雙鞋近在咫尺。

么巴子想回去撿鞋,卻不敢邁步。

水流拍打石墩。

么巴子耳朵裡灌滿轟鳴的水聲。

她沒有聽見小娟子的呼喊。她看到那隻鞋終於被浪衝走,本能地伸手去撈……

十六

無法挽回的結局就在一瞬間發生……

濁浪捲走了一切。

小娟子的記憶,定格在那個雨霽虹飛的黃昏。

么巴子安靜地躺在麥場的門板上。她手中,還緊緊攥著那隻鞋

二姐頭靠在孃的臂彎,淚水無聲地湧出,流滿臉頰。

她喃喃自語,么妹啊,是二姐害了你呀……

淚光迷離中,那朵蝴蝶花一會兒被濁浪吞沒,一會兒騰空而起……

短篇小說:么巴子

作者近照

作者簡介:喬坡,男,湖北鍾祥人。愛好攝影、文學,自由寫作。曾在《人民文學》、《長江文藝》《作家》等發表小說、散文、詩詞等。有作品入選各種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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