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今天的哲學能像古希臘那樣追求活得明白嗎?

首都師大資深教授陳嘉映主講《從希臘哲學看當代哲學的位置》,華東師大應奇教授主持

陳嘉映從北京來了,做客華東師大思勉思想節的名家演講第6期,百度上有一條若干年前的描述“最接近哲學家的學者”,這吸引了眾多非哲學專業的學生前往人文樓5303,主持人應奇教授稱現場師生密集程度接近呼吸“缺氧”,從浙大轉來剛兩年的他直言“愛在師大”之外,還要加一條“思想在師大”。

陳嘉映吸引學生的地方還在於他能說大白話,不用知道哲學家也能談哲學。儘管他去內蒙下鄉時已經和哥哥一起看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在北大讀書時以翻譯海德格爾著稱後被熊偉先生推薦去了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讀哲學博士,在華東師大五年執教時就開從維特根斯坦到分析哲學所主導的《語言哲學》課程。

陳嘉映毋庸置疑有希臘情結。在“新科技 新人文”主題下,他的演講題目選了《從希臘哲學看當代哲學的位置》,這並非因為他的理想是“喜歡伯利克里時代,像希臘人一樣生活”,而是他更推崇像希臘人那樣將生活體驗和哲學思辨完美結合。而昨天(4月23日)世界讀書日下午的這場演講,也是用大白話講述了一個哲學命題的變遷——希臘哲學家為何不能在今天覆制?科學技術進步下,當代哲學何為?儘管半數人依然似懂非懂,但通過陳嘉映的主題漫談、他與劉擎、徐竹等兩代學者的對話,哲學的思辨和人文關懷,即“行之於途而應於心”(陳嘉映著作《何謂良好生活》的主旨之一)已經吹過學子心頭。

陳嘉映:今天的哲學能像古希臘那樣追求活得明白嗎?

陳嘉映著作《何謂良好生活》,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出版

為何古希臘人是“學問家”而今天只能是學者?

“言必稱希臘”一詞在現代語義中有時會帶些貶義,揶揄言談者的弔書袋。但在陳嘉映看來,古希臘思想中帶有的“追求真理”的希臘精神卻是這個世界進步的動力之源。如果不深刻理解蘇格拉底的“認識你自己”背後對世界的好奇和追問,就無法真正理解哲學的本質,而在當代從事哲學研究也會依從另外的價值觀。

希臘哲人何以“通天曉地”?以理性推理建立知識聯繫

“希臘人知道地球有多大,他會嘗試計算地球和月亮的距離。”陳嘉映從這一點說明希臘哲學家的概念源於生活經驗,因理性獲悉良多,繼而以求真的精神變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陳嘉映冠以希臘哲學人群以“當時最大的學問家”的讚譽,簡單地說類似今天的“通才”。但如今的哲學家可能只關注哲學學科,甚至只關注哲學的某一專門研究領域,而這些研究似乎也更需要“專才”。陳嘉映自身的哲學研究歷經也是如此,在北大從研究海德格爾入手深入哲學領域,但1988年寫完《海德格爾哲學概論》一書後,他不再只聚焦海德格爾研究,暫別的不是海德格爾哲學本身,而是“在一個哲學家身上投入過多時間而無法在更廣闊的哲學世界暢遊”。

陳嘉映:今天的哲學能像古希臘那樣追求活得明白嗎?

陳嘉映著作《海德格爾哲學概論》,1995年三聯書店出版

既然希臘哲人是學問家,他們的知識和今天有何不同?陳嘉映在別的場合曾揶揄自己有時和“民哲”並無區別,即便哲學系的學生也是如此,其原因是知識是否成體系、有秩序。在現場,他梳理了古今知識的區別。當今普通人的知識,可能源於我們的實際生活與經驗,是以人或人的活動來組織內容的,這樣所獲內容寬泛但蕪雜而缺乏體系;而希臘可稱為“知識人”的知識,必定是成體系的內容,是以知識本身的性質來組織內容。

陳嘉映以Geometry(幾何學)為例加以解釋,古埃及人可能出於農業發展需要測量土地,並由此發明了測量相關技術,這可謂普通人的知識;當這樣的測量內容傳入古希臘則演變為幾何學,如何具體測量操作可能變得不再重要,而三角與正方形、正方形與正方體、正方體與圓柱體這樣的幾何知識開始形成聯繫變為知識領域,由此而形成幾何學體系,掌握這樣幾何知識體系的人成為知識人或學問家。

通過這樣的知識體統可以發現,知識與知識間的聯繫並非感性的,而是一種道理或者邏輯上的聯繫。因此我們可以瞭解知識人的知識在最廣義上是理性的,需要思考才能得出。例如市場收銀員可能瞭解市場每個商品的價格,但不可能瞭解宋朝市場價格,而瞭解宋朝物價的人則是加以研究得到的知識。知識人的工作不是收集材料或者記憶內容,而是“對知識進行理性的推理”。

陳嘉映:今天的哲學能像古希臘那樣追求活得明白嗎?

陳嘉映通過與劉擎、徐竹等兩代學者的對話,講述了一個哲學命題的變遷——希臘哲學家為何不能在今天覆制?

希臘人推崇理性,從認識世界進而“認識自己”

希臘人為何有丈量地球和月亮距離這樣的興趣和知識呢?這其實和希臘人“通過認識世界來認識自己”的理念密不可分。陳嘉映認為,古希臘人所看到的或者想象到的宇宙比現代人所認知的宇宙尺度要小得多,但他們開始嘗試用理性方式探究這個世界並很快獲得巨大成就,這背後有一個希臘精神或希臘信仰,即希臘人相信通過理性可以認識世界,通過認知世界進而認識自我。“希臘人生活在人類理性探究的黎明時期,他們為理性的力量所震驚並喜悅。”陳嘉映嘗試著還原距今千年的希臘人的思想和生活。通過理性,希臘人獲得了很多從前無法知道的知識,由此確立了“為知識而知識,為理性而理性”的追求——理性可以幫助他們瞭解社會、瞭解人,最後能夠掌握真理、認知真理。

那麼希臘人的知識體系究竟與個人生活有什麼關係呢?陳嘉映認為,這種關係既不是一種直接的實際通途,也不是深入發展後的一種技術實踐,而是要讓人認識自己,翻成現代話也可以說,讓自己成為一個明白人。蘇格拉底“認識你自己”成為當時的圭臬,要了解自己,必須瞭解自己所在的城邦,瞭解它的盛衰,瞭解它的外延,或者說了解人在世界中的位置。

陳嘉映:今天的哲學能像古希臘那樣追求活得明白嗎?

希臘人的理念,“通過認識世界來認識自己”

形成“為真理而真理”的哲人共同體,不以身份財富為標準

這樣的“大學問家”在當時社會有怎樣的地位?如何影響世俗人群呢?陳嘉映指出,人類社會原本是分等級的,大致按照權力與財富劃分,還會出現巫覡群體依附於統治階層。但哲人出現之後就形成了一種新的共同體,他們不由出身或財富來定義。希臘哲人群體的特點既是這樣,就像柏拉圖出生世家、亞里士多德出生於名醫家庭,但也有很多一文不名的人成為了哲人,他們就構成了哲人共同體或者知識人共同體。但當時並沒有像現在一樣提出“知識是第一生產力”的想法,那麼知識人所擁有的知識究竟有什麼用?這是一種哲人的“自我加冕”,所謂“為真理而真理”,就是強調知識、哲學的重要性,將其變成或者生長成了人類社會的一種基本需求,人類之所以注重文化就是有這樣的知識人共同體所培養出來的傳統。

哲人共同體可以說也是一個精英集團,其內部的標準是完全和世俗標準不一樣的,陳嘉映認為,雖然它也有很多世俗功能,但依然有一個極其重要的非世俗功能就是認知真理,哲人之間的互相信任也是為求索真理,從這一角度來講哲人共同體也是等級森嚴的,在內部按照哲學知識水平來作為評判標準,而對外哲人很少與世俗人進行對話,因為哲人世界的理性世界與普通人的感性世界並不相同。

陳嘉映:今天的哲學能像古希臘那樣追求活得明白嗎?

全程參加的學生有望獲得每場主嘉賓的簽名海報

從希臘源頭理解現代哲學與科學的分工

許多學生對哲學都被中學教科書上“哲學是所有學科的總結”而鎖定,面對迅猛發展的科技和自然科學分工,如何來理解哲學的使命和它與科學的分工呢?陳嘉映引入了一組概念——有感之知和無感之知(數理之知)。

科學興盛於無感之知,哲學生命力在於有感之知

何謂有感之知?何謂無感之知即數理之知?陳嘉映並沒有從概念上加以嚴格界定。他依然從例子開始講起。一美元到底是多少錢?陳嘉映提及自己早期去美國時,經常要把美元折算成人民幣才知道某件商品到底貴不貴,價格是多少。因為在觀念中我們可能知道美元與人民幣兌換率的數理之知,但卻對一美元並沒有切實的感性之知,這也是理解的兩種方式和兩層意義。由科學家繪就黑洞照片的例子,陳嘉映又引出兩個概念——長程推理和短程推理。黑洞照片在不久前突破儀器與技術的障礙,經過數年之久的推理才公佈於世,人們誰也沒有看過黑洞的真正面目,但是通過數理之知,科學家卻可確定它的正確性,這種推理叫長程推理。

與此對應,古希臘哲學家的理性推論都是通過短程推理而得來的,因為短程推理帶有有感之知。科學的理解方式是數理之知,它在人們對經驗世界無法徹底感知的基礎上演化而來,它與哲學的有感之知一起構成對世界的兩種不同理解方式。

為此,陳嘉映提出,科學並不是在瓜分涵蓋一切知識體系的哲學,而是兩者的權重開始變得不同。在前科學時代,甚至科學產生很長一段時間裡,人類承認科學作用與地位,但依舊認為哲學最重要,它為“求明白”而瞭解世界和理解世界。但漸漸地,權重降低。哲學的目的就是活成一個“明白人”,人們為了活得明白而去追求知識,但知識有千萬種,我們不可能掌握所有的科學知識,但依然可以活成一個“明白人”,“明白”就不是無感之知即數理之知可以去確認感知的東西了。而科學呢?通過數理之知即無感之知,它以獨立方式探究世界的祕密。

“科學其實是作為追求真理的希臘精神的一個支流在發展,但因為科學的強大,人們往往忽視了其實硅谷的繁榮和希臘探求真理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陳嘉映曾強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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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與科學革命影響下,當代哲學如何定位自我

從古希臘哲學發端算起,人類歷史前行了2600年,宗教和科學分擔了哲學作為真理追求者的絕對地位。原先的希臘哲人是無所不知的,可以說所有學問都在哲學領域下涵蓋;但在隨著現代科學的發展,學科進行分支細化,數學、天文學、力學、物理學、生物學、心理學等等各類學科都先後從哲學中剝離出去,所謂哲學的母體越來越小,那哲學剩下了什麼?

陳嘉映提出兩個問題:第一,現代還有人能掌握人類知識體系嗎?答案是否定的。第二,人還真的需要認識世界才能認識自己嗎?在經驗世界中,通過理解外界世界、理解眾多事理從而變成一個明白人,這樣的道理似乎天經地義。但在科學革命之後,經驗世界變得極小,科學往往更注重實驗材料所構成的世界。對於科學家而言,科學研究是他們的工作而與生活無關。

陳嘉映由此得出三點結論:第一,反對用模仿科學的做法去做哲學,因為這樣將哲學從一種有感之知變成無感之知,不但背離哲學初衷也難以產生傑出成果。第二,反對將哲學變成一種直接改變生活的觀感或關聯,哲學不像宗教,在哲學中,自我認知與對事實世界的認知齊頭並進。第三,當無法掌握全部知識,又希望通過理解世界來理解自己,仍然可以通過哲學這種有感之知的貫通活動,貫通個人的所知再以明白世界來明白自己。

陳嘉映:今天的哲學能像古希臘那樣追求活得明白嗎?

現場師生密集程度接近呼吸“缺氧”,分會場視頻直播也滿座,主辦方不得不考慮嚴鋒講座調換到圖書館

在提問中,青年學者徐竹請教分析哲學是否可以用中文來表達,陳嘉映回答,自己在翻譯中自己能很好地理解哲學語義,但不能理解第二外語的詩歌,這說明一旦理解到達母語般的真切,才是有感之知,這是他推崇的哲學研究,也是秉承著希臘精神。

“我特別希望那些對心智生活有要求的學生來聽聽哲學系的課。”互動中,陳嘉映說了一句。儘管無數學生問過陳嘉映為何要學哲學,在這個追求“有用為上”的時代他也有了回答公式,但他每次還忍不住要給以哲學的方式詮釋“心智”——以說理的方式達乎道,“道”意味著個人精神生活和世界精神客體相通。

想往以希臘方式生活的陳嘉映非常憧憬歌德的一生:歌德生於1749年,卒於1832年,他孩提時代就去聽比他長几歲的神童莫扎特表演,等他故去時,莫扎特、貝多芬都離世了;好友席勒也走了;康德已去天國,黑格爾早一年離開。他的一生體驗了最輝煌的德國古典音樂、古典哲學、古典文學。什麼是真的生活,真的人格,真的自由意志,真的良好政治,這些都是希臘哲學的追問。這場追緬希臘精神的演講也聊作一場當代科技下的反思,但不知繁華散去,漣漪散落幾何?

(閔超琴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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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拍攝:閔超琴、李振東

編輯:袁琭璐

責編: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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