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滿園關不住|宜興朱泥壺
中國江蘇宜興所產砂壺,自明代垂名五百年,明末周高起﹕「至名手所作,一壺重不數兩,價重每一二十金,能使土與黃金爭價。」同時期的鑑賞家李漁︰「茗注莫妙於砂,壺之精者,又莫過於陽羨。」又「壺必言宜興陶,較茶(評茶)必用宜壺。」可知紫砂盛名自古已然。
宜興紫砂壺固然以紫泥一系為大宗,然而世人鮮知的是,另一系以朱泥(硃砂)為主要胎質的小紅壺,早在十七世紀的明末清初便已從紫砂母系中,開枝散葉,先是走向歐洲,繼而走向中國東南沿海,走入日本,走入南洋。
從茶文化視野觀察,紫泥壺主要是依附於江南茶文化,並以文人蔘與為經絡,一脈傳承下來;而朱泥壺則依附於東南沿海的工夫茶文化,並以茶民對茶器求精崇古的風尚,盛極一時。
工夫茶民對茶事用具極為講究,隱然有宋代「鬥茶」遺風,甚且認為此事攸關門面光采,「茗必武夷,壺必孟臣,杯必若深,三者為品茶之要,非此不足自豪,且不足待客。」於是乎,清乾隆《龍溪縣誌》載:「五月至則鬥茶,必以大彬之罐……有其癖者不能自己,窮鄉僻壤亦多耽此者,茶之費歲數千。」逞技競器之下,終如張心泰言:「潮郡尤嗜茶,……甚有酷嗜破產者。」喝茶嗜壺竟至傾家蕩產,可見其魅力之大,影響之巨。
凡事過猶不及,玩茶喪志,固然毫不足取,但以茶養志,袪襟滌滯,致清導和;以壺怡情,靈根自植,誰曰不宜。奧玄寶《茗壺圖錄》開篇第一句即言:「人非聖,孰能無癖!」誠哉斯言。他稱愛壺人為「壺癖家」,以「癖」成家,顯然也是「有其癖者不能自己」之輩。奧氏雖為日人,賞鑑唐物砂器卻深得箇中三昧,其「壺本玩具也」的理趣之辯、曲直之別,非常人能語也。
自古文人往往以「癖」自豪,早在唐代白居易《山中獨吟》:「人各有一癖,我癖在章句。萬緣皆已消,此病獨未去。」宣示了「癖」的正當性。
有「癖」者,往往也與砂壺有緣,曾寫下高論:「一砂罐,一錫注,直躋身之商彝、周鼎之列,而毫無慚色,則是其品地也。」的明末散文家張岱就直指:「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確是另番精「癖」之論。此外,曾在筆記中提到「瓦瓶如龔春、時大彬,價至二、三千錢,龔春尤稱難得。」的明人袁宏道也認為:「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蓋寡情難為友也。
喜愛傷春悲秋的生活美學家張潮,在《幽夢影》呼應了這個觀點,他說「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正是,人不可以無癖,正如茶不可以無壺,失此,無異嚼蠟也!
朱泥壺能為古今茶家所癖,在於她的善解茶意,在於她的潤澤如玉。相較於江南文人紫砂的燦然多采,朱泥壺以其不喧不嘩的形制,極簡內斂的線型,展現陶都茶器的另番風情。
總之,朱泥壺之美,此中自有真趣,拈壺微笑,惟有「壺癖家」飲水自知,不足為外人道也。宜興紫砂中的朱泥一系,向來史料匱乏,几几留白於紫砂陶史,幸而因為閩南當地工夫茶民以壺隨葬的風俗,讓吾人得以重新審視、梳理這枝曾被遺忘的硃紅小花。
隨著出土、出水、歐陸文博資料的匯入,近十年來,宜興紫砂的研究工作有了相當程度的進展,許多謎團漸漸撥雲見日。隨著大環境的改變,宜興紫砂受到五百年來最高的注目,所得所失,姑且不論,但吾人相信,在繁花盛放的紫砂園地中,朱泥壺這枝「天生麗質難自棄」的硃紅小花,終將得到她該有的評價。驗諸宜興紫砂、朱泥的發展歷程,恰如南宋葉紹翁《遊園不值》的名句: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圖文資料來源
黃健亮、黃怡嘉,《荊溪朱泥—明清宜興朱泥壺研究》,臺北,盈記唐人工藝出版社,2010
黃健亮、黃怡嘉,《荊溪紫砂器》,臺北,盈記唐人工藝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