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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就要被拆掉了，我特意開車過來，看它最後一眼。
我曾經在這裡生活了十多年，院子裡的每一棵果樹，房後山上的每一塊石頭，都在我的記憶裡散發著芳香和光亮。
櫻桃樹依然茂盛，我還清晰記得瘸腿的狗每日趴在櫻桃樹下納涼，聽到生人的腳步會生猛地竄起來，假模假樣地吼幾聲。當然，一根雞骨頭就會令它化敵為友。
所有的鐵柵欄和門窗都被貪心的人偷了去，就連火炕都被扒開，因為裡面有幾根鐵條。果樹還在，只是結的果子又小又硬，無人問津地掛在枝頭，任憑歲月擺弄。
鄰居已散落到城市的各個角落，終不得見。可吵鬧聲似乎還在，左邊鄰居小董，一天三頓酒，酒後歌聲隆起，震得牆皮差點兒脫落；右邊鄰居汪嬸兒是個大嗓門，心腸熱得能燒開一壺水，不管誰家有個大事小情，總能看見她的身影。她的小兒子四五歲的時候就像個小說家，語言極具創意——我吃了一根雪糕，我又吃了一根雪糕，我吃了一頓雪糕……
那些年，和這些可愛的鄰居在一起，我的心是輕盈的，潔淨的。
看著荒蕪落寞的老房子，我有一種想哭的衝動。那麼多歲月留在這裡，貧窮而又美好安靜的時光，像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緩緩流過我的生命。而我因為這條小溪的洗禮，一直都健康無虞。我的心魂也始終潔淨似雲，溫潤如玉。
恍惚看見朋友來了，卻正趕上口袋空空。妻子去鄰居家借來20元，用這點錢弄出了幾個不錯的小菜，就著自己釀的葡萄酒，喝得喜氣洋洋。朋友總是喜歡來這裡小聚，我們坐在葡萄架下，大碗喝酒，小口吃肉。菜多肉少並不妨礙我們熱火朝天的情誼。
那時候的陽光像漁網一樣，沒有人不願意被它捕撈。
我從窗前輕輕走過，妻子總能聽出來是我的腳步。有時候，她想我了，望向窗外，我就剛好頂著陽光回來。
那時候真閒啊，沒有什麼大志向，每天上著輕鬆的班，拿著少得可憐的薪資。春天，和妻一起去後山採山菜，秋天，一起去捉蘑菇。時光閃爍，親愛的女人，你在身旁，萬物芬芳。
每個人都可以順著一些痕跡找到一把回到童年的鑰匙，心中有愛，活而有痕。
劉亮程在《今生今世的證據》裡寫道：“草，你要一年年地長下去啊。土牆，你站穩了，千萬不能倒啊。房子，你能撐到哪年就強撐到哪一年，萬一你塌了，可千萬把破牆圈留下，把朝南的門洞和窗口留下，把牆角的煙道和鍋頭留下，把破瓦片留下，最好留下一小塊泥皮，即使牆皮全脫落光，也在不經意的、風雨沖刷不到的那個牆角上，留下巴掌大的一小塊吧，留下泥皮上的煙垢和灰，留下劃痕、朽在牆中的木和鐵釘，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證據啊。”
活著，就要拿出你的證據來。活而有痕，是一種有責任的活，不論貧窮還是富有，你都要鮮活著，像一條蹦跳的魚，在歲月的溪流裡穿梭。
沒有痕跡的人生等於白活。我慶幸自己能寫出幾篇讓世人歡喜的文章，那就是我的痕跡，證實著我來過，愛過。
你在武俠遊戲裡揚名立萬，你在燈紅酒綠裡一擲千金，你在官場商道中推杯換盞……這些痕跡終究是泡沫，破滅的時候，留不下一絲一毫。至於遊玩中的“到此一遊”，也算是一種，卻是令人不齒的痕跡。
或者你會反駁，墳墓上不是還有名字嗎？那難道不是來塵世一遭的痕跡？不，那不是你留下的，那是你的後人為了完成某種儀式而刻下的符號。
或偉岸或婀娜的背影，或溫暖或唯美的迴音，或清明或潔淨的名聲，這才是一個人活著的痕跡。哪怕一個挑山夫，也有一支扁擔記得他；哪怕一名環衛工，也有一棵樹記著他。你攙扶過一位老人，那老人的臂彎裡就多了你的溫度；你救過一隻鳥，那鳥的翅膀上便有了你的斑斕。
被人記起，你便留痕，便不死。
來源：《博愛》雜誌
作者：朱成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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