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 潤
一滴，兩滴，三滴，春天裡輕輕柔柔、酥酥細細的雨，飛過樹枝，擦過耳際，飄進田野，浸潤著飢渴了一個冬季的土地。土地變得豐潤而飽滿，土地上的一切，都露出吃飽後滿意的笑顏。那雨滴，在春天的大地，化作楊柳的曼舞，詠春的序曲。
浸潤，一個以細緻耐心去促發流變的過程，一個於不起眼間實現突破的奇蹟。
一
讀豐子愷散文《漸》，很為下面的話震驚和折服：“使人生圓滑進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漸’；造物主騙人的手段，也莫如‘漸’。
“‘漸’的本質是‘時間’”。
這“漸”，是歲月之水的浸潤，是時光之酸的腐蝕，是千秋之雨雪的風化。
關於漸的作用，豐子愷作了進一步的闡述，清醒、明確、精細而又剋制：“因為其變更是漸進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漸進，猶如從斜度極緩的長遠的山坡上走下來，使人不察其遞降的痕跡，不見其各階段的境界，而似乎覺得常在同樣的地位，恆久不變，又無時不有生的意趣與價值，於是人生就被確實肯定，而圓滑進行了。假使人生的進行不象山坡而象風琴的鍵板，由ｄｏ忽然移到ｒｅ，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變成青年；或者象旋律的‘接離進行’地由ｄｏ忽然跳到ｍｉ，即如朝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驚訝、感慨、悲傷、或痛感人生的無常，而不樂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漸’維持的。這在女人恐怕尤為必要：歌劇中，舞臺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將來火爐旁邊的老婆子，這句話，驟聽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認，實則現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漸漸’變成的。”
“這真是大自然的神祕的原則，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陰陽潛移，春秋代序，以及物類的衰榮生殺，無不暗合於這法則。”
我震驚的是：自己的人生也無法掙脫這法則！於不知不覺間，被這“漸”的力量所改變。總有一天，會被這“漸”的力量所毀損，變成一個自己都不忍直視的人！折服的是：作者觀察、思考與描述的細緻深刻。豐先生把“漸”的不易覺察卻又巨大無比的力量和吞噬掉所有夢想虹霓的嘴巴，一點一點撕開來，讓我們看到漸的真實、冷漠與殘酷！如果誰還不能了悟這個“漸”，那就把童年時那個純真稚氣、無邪歡笑的自己，與今天焦慮煩悶、強作笑顏的自己作個對比；把那個為風兒快樂、為花兒滿足的過去，與為存摺上位數不多、為房產證上面積不寬煩惱的現在作個分析；讓那個老是盼著長大的陽光少年，與希望時間永遠停駐在現在一刻的滄桑中年來一番對話。然後，把撫今追昔、喟然長嘆、恍若隔世、沮喪懊惱......種種的情緒，埋進心底。
二
電影《日出》中，穿梭在高檔會所，與不同背景、不同年齡的鉅商富賈周旋，美豔迷人、風情萬種的陳白露，原本也是出生書香之家，對五四以來的新文化有著美好向往的清新秀美女子。然而，家庭的變故，生活的壓力，環境的薰染，讓她逐漸習慣了紙醉金迷、夜夜笙歌，被男人寵著、捧著、養著的寄生日子，最終，因為自己賴以寄身的銀行經理潘月亭破產，也因為親見一出出人生悲劇的上映，曾經有過的斑斕夢想幻滅，她吞下了大劑量的安眠藥自殺，戲劇大幕徐徐降落前，她夢囈般唸了一句讓人聽一遍就永遠不會忘的臺詞：“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
豪奢香豔的物質生活對她身體的浸潤，光怪陸離的生存環境對她靈魂的浸潤，是快速而有效的，有著不可名狀的魔力。那迫使她、誘惑她一頭扎進去的，閃著迷人光斑實則汙濁不堪的池子，很快就將她淹沒，終至窒息。
而在今天，這樣的浸潤也無時不有，無處不在。扭曲的價值觀念，變味的輿論導向，加上一些文學和影視作品對奢華生活、豪門日子的過度渲染，成為浸潤一些人本來就鬆散、煩亂，易被各種雜質和汙穢入侵的靈魂的溶液。在一些人眼裡，成功者就是有金錢、有名望、有權力的人。寧願坐在寶馬車裡哭泣，也不願坐在自行車後面歡笑。急功近利，浮躁焦慮，追逐時尚，窮於攀比，成了飄蕩在虛空中的浮塵，漫漶在大地上的泡沫。
多年以前，準確地說，是萬元戶還為絕大多數中國百姓所不敢企及的時候，我一個不到二十歲的朋友，不只一次在我面前說：我以後存到一萬塊錢就不存了。她的語氣，肯定，堅決，不留餘地。
現在的她，已經擁有了幾百萬元，日子過得還算滋潤。我沒好意思跟她說起關於存一萬塊錢的話，畢竟，她哪裡會想到，時代的馬兒會一路狂奔，邁過了無數萬元、拾萬元、百萬元、千萬元戶呢？而在經濟比她的存錢理想飛得還快的同時，又帶來了許多我們始料未及的東西。物質對我們的浸潤，其速度、廣度、深度，都遠超我們的想象。
關於經濟，有許多的分類，不同的類別，都會勾起不同的嚮往。在經濟前面冠以一個定語，則凸顯了時代的痕跡，浸潤了為時人所熱捧的價值觀。旅遊經濟、體育經濟、體驗經濟、網遊經濟、注意力經濟......到現在最時髦的網紅經濟。雖然這些經濟的特徵各有不同，但都聚焦了不同時代的經濟現象，喚起人們的財富慾望，最終，將粉絲轉化為購買力，這一點是不可或缺、毋庸置疑的。其運作方式和終極目的，都有很多是相通的。
當網紅經濟和其他虛擬經濟被熱捧，被人們所津津樂道、紛紛效仿的時候，在大多數人無意耕作，不思紡織，甚至也不願埋頭在辦公室寫文案、做表格的時候，就是人們被怪異的經濟現象浸潤得變了色，被一夜暴富傳奇、馬蓉輩發財捷徑弄得心神失寧，至整個社會價值觀嚴重扭曲，實體經濟發展一再受阻，我們的生存環境全面失衡，甚而有崩潰之虞的時候。
三
兒子小的時候，脾味虛弱，不愛吃飯。那時，只要在外面吃飯，我最熱衷的一件事，就是四處尋找那種吃得特別香甜，長得壯實可愛、年齡相仿的小朋友。只要看到這樣的孩子，就特別興奮，忙跟人家家長和小朋友聯繫，把兒子放在能吃的乖孩子邊兒上，受點兒感染。這樣的時候，他總比平時要吃得多很多。那成了我宴席上最大的收穫和安慰。
不唯吃飯，其實我們的生活習慣、語言環境、心性品德、工作學習也如此——影響力、感染力的作用是巨大的。
在現行高考制度下，如果參加考試的話，生性懶惰的我，就只適合在大家都發奮努力，挑燈夜戰，不知娛樂為何物的環境裡學習，最好再來點兒考試排名、獎學金激勵什麼的，在這樣的氛圍裡，我才能勉力撐下去，而不是在過於閒適、散淡、幽靜的環境裡去複習應試。後者，只適合靠在床上，聽著舒緩優雅的音樂，看一些閒書。不唯我，大多數人，如果需要參加某種關乎個人前途和命運的考試，都非要在能夠最大限度地調動自己的激情、鬥志、好勝心的場合去做不可。當初加入作協，不為別的，只為在言必文學、筆耕不輟的圈子裡受點兒影響和激勵，也想以自己的行為，給兒子做個榜樣。
一個人的自律能力其實是很有限的。曾經有一位女警官，極度不相信毒品對人的侵害，深信自己有那自控能力，完全可以抵禦毒品上癮，她想以此證明自己並教育世人，於是，嘗毒——中毒——一次次脫毒不能，最終陷入被毒癮這個魔鬼緊緊控制、欲拔不能的深淵。為了籌集毒資，什麼不顧廉恥、吸毒前絕對不屑的事情她都去做。由一個漂亮神氣的女警官，變成了一個醜陋猥瑣的癮君子。
君子慎獨，是儒家倡導的個人品德修養，一種自我約束的本領。但究其實，完全通過提高個人的修養、增強自我約束力來治理國家、穩定社會、維護信用是靠不住的。只因人都是受慾望驅使的動物，人性是很容易被攀比、自私、貪婪、嫉妒、邪惡等毒素浸潤的。即使本性裡良知和善意並沒有完全喪失，但因突如其來的邪風浸潤而偶爾一次或幾次的惡念，甚至是損害其他生命（譬如鮮花嫩葉、小蟲飛鳥、小溪小魚，當然也包括人自己的同類）的事情，誰也不敢說自己從來沒有過。塵世間由欲求而滋生的、瘋長的、蔓延的惡之野草，如果任其猛長，就會吞噬掉心的田野裡漸漸生長的善良、美好和恬靜。即便有人心中從來沒有滋長過惡之芽，開放過惡之花，但慵懶、懈怠、漠然、麻木，也會吞噬掉激情、鬥志、想象力和創造力，致使這些人無所作為，怠工懶政，同樣也是阻礙人類生存發展和社會進步的不可小覷的力量。要想實現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健康成長和穩定發展，在現階段，更多的，還是要依靠體制機制來維護，依靠法律制度來約束，把所有邪惡因子浸潤的負作用降到最小。
如果我把環境對人的浸潤，比成歲月這位大師在熏製一種特殊的臘肉，一種色彩深重、味道醇厚的臘肉，不知會引來幾多的譏諷和訕笑？可我還是想試著描述一下：我們受到的教育、經歷的事情是醃肉的調料；而那些生活中影響我們身體和心智的各種物化的、精神的東西，是熏製臘肉的絲絲縷縷，纏繞飄升的煙霧。經過他們的共同作用，終至將原本有著讓人愉悅的彈性，瘦的部分鮮紅、肥的部分乳白的鮮肉，製成黃亮亮、香噴噴、帶著濃郁歲月煙燻味兒的臘肉，可以儲藏較長時間，耐得住霜雪和炙熱的考驗。而如果醃製的調料比例不對，熏製的煙霧不足，時間不夠，或者煙霧沒有對準需要熏製的對象，那麼熏製出來的，就不可能是經得起時間檢驗的好肉。要麼變壞，只好扔掉；即使沒壞，都沒有醃透、醃香，不倫不類，得趕緊重新處理，分類使用。
一個原本稚氣十足、充滿活力與生機的人，要是在他身體和心智成長、成熟的階段沒有得到適時的教育引導，又沒有可以讓他永保最初清鮮的環境，那麼，他要麼被自然風乾，無色無味；要麼終究壞朽掉，讓人避之唯恐不及。
四
多年前，從小縣城的一幢舊樓裡，走出兩位花白頭髮的老人。抬頭望去的霎那，我被這對眉目中寫滿慈愛和善意的老人給驚到了：兩個人太象了，那表情、神態，連走路的姿勢和轉過身去的背影，都酷肖！“哇！雙胞胎！”旁邊兩個小孩兒不由自主叫起來。可我身邊的大姐告訴我，他們不是那種龍鳳雙胞胎，而是她朋友的父母。兩個人一輩子相濡以沫，相扶相攜，朝夕相處，生活環境、日常飲食完全一樣，習性、趣味、喜好、越來越趨同，經年累月下來，就會越來越像。
人們常把自己的另一半叫作對象，或許冥冥之中，兩個要長相廝守的人，在外貌上本來就有很多相似處，幸運的人對上了相，從此與對方相依相偎，一起經歷多彩四季，一起成長，一起成熟，一起變老，互看越來越相像的對方，感慨、欣慰、幸福的微笑，浮上臉龐。
電視連續劇《父母愛情》的男女主角，一個是行伍出身沒多少文化的農家子弟，一個是資本家的嬌小姐，“他們兩個過了一輩子，磨合了一輩子，都在努力地向對方走進，去靠攏對方。可就在將要勝利會師的時候，他們兩個人來了一擦肩而過，繼續向前走下去了。這樣一來，你媽就走向了你爸來的那條鄉村土路上，走向了淳樸的農村，你看看老太太現在多樸實，根本就看不出以前那個資本家嬌小姐的樣子吧！可再看看你爹呢，現在是穿睡衣，戴禮帽，還喝大紅袍！這就叫潤物細無聲啊！”這是兩人的女婿——博士生王海洋的高度總結，也是兩個豐沛飽滿、激情和愛意盪漾的生命，相互浸潤的生動寫照。
愛情之中，兩人間的相互浸潤，相互滲透，融合了幾十年的風霜雨雪，一路上的朝暉夕陰，酸甜苦辣，多彩回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應了《我儂詞》中的這幾句話：“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愛情在哪裡？就在越來越相似的眉宇裡，在兩人如同一個人的言談語氣裡，在心心相通的生命感應裡，在由衷自然的謙讓和體諒裡。幾十年愛的信息的傳遞和浸潤，滋養出了烙印在靈魂深處，無法磨去、不會淡化、永遠不被歲月的斜風冷雨鏽蝕的愛情。
五
在一個多國人雜居的社區裡，“我”一家是剛剛搬到那兒不久的中國人。入住沒幾天，先後有墨西哥老先生、日本老太太、還有意大利阿姨主動上門，滿腔熱情地表示，願意免費教“我”孩子學習他們國家的語言。
在這篇定居海外的中國人寫的文章裡，那些熱切想教“我”孩子學習他們本國語言的人，既是想找點事做填充寂寞日子，也是以此培養一個對他們的故國有興趣、有熱情的人，意欲通過文化的浸潤，讓更多的人瞭解、接受他們的國度，他們的語言，他們的生活習性......總之，是他們所懷念、所熱愛的種種。從而讓他們靈魂深處那一脈鄉愁、那一份家國情在浸潤別人中得到長久的慰藉。
如下的畫面，我們不時可以看到：北京街頭，老外們美滋滋地吃著糖葫蘆，喝著豆汁兒，哼著京戲，或者在衚衕裡、茶館裡邊聽著京戲，邊搖頭晃腦地打拍子；重慶朝天門、解放碑、磁器口，以及所有可以見到火鍋店的大街小巷，不時可以看到興味盎然吃火鍋的老外，有的還專要吃大辣的，甚至邊吃邊咧著嘴叫“好吃！痛快！”在與天堂比肩、讓天下人嚮往的蘇杭，白皮膚、黑皮膚、棕色皮膚的老外們，操著吳儂軟語，手執畫有仕女圖的絲綢團扇，穿著刺繡的絲綢旗袍，凌波微步。藍色、綠色、褐色的眼睛裡，映著飄逸的楊柳和清雅的茉莉。
而在歐洲，在北美，在澳洲，在一切可以見到華人的地方，有數以千萬計的華人，長期接受居住國文化的浸潤，為了生存發展，逐漸融入當地社會，有的自覺自願地變成了黃皮白心的香蕉人；有的則從幼年時、父輩那兒以及自我學習中得到的中華文化浸潤，一直滲透到靈魂深處，雖然大多時候吃洋餐、著洋裝，心卻還是中國心；還有的，邊學邊思，在這兩者間找到了結合點，通過東方絲綢之路，抵達西方繁華之都，成了不同文化 的連接者與傳播者。
無論哪一種，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地去融入當地文化，只要外部環境變了，都沒有人能徹底掙脫浸潤的力量。這個力量，強大到於無形間改變你的語言，你的生活習慣，你的思維方式。只有具備敏銳分辨力和很強自我約束力的人，才能將浸潤的力量控制在自己願意接受、欣悅改變的範圍內。
六
豐子愷說：“‘漸’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極微極緩的方法來隱蔽時間的過去與事物的變遷的痕跡，使人誤認其為恆久不變。這真是造物主騙人的一大詭計！”
浸潤，是一種既微小又神奇的力量，不著痕跡卻又不可逆轉地改變著這個世界的模樣，改變著心靈的方向，改變著生命的姿態，改變著命運的走勢。每個人從出生到終歸於塵土，都在受著各種浸潤，都在各種浸潤中體會世事的紛繁複雜，生命的多彩多艱。
有一種浸潤，帶給你收穫，帶給你喜悅，帶給你長久的幸福；有一種浸潤，帶給你迷茫，帶給你狂亂，帶給你掙脫不了的痛苦；還有一些浸潤，帶給你寒涼，帶給你沮喪，讓你欲訴無聲，欲辯不能，就那麼懊惱地疲倦了，憔悴了，衰老了，最後，你連嘆息的力氣也沒有了。
我們要做的，就是明瞭浸潤的力量，通過學習和歷練，觀察和思考，忍耐和堅守，把自己變成一座峻拔蔥鬱的山峰，一片浩大無垠的田野，接受清風朗月、旭日清流的浸潤，讓身體和心靈變得更加疏朗開闊，更加愉悅健康；在身心與邪氣、濁流間築起一道隔離帶，遠離汙濁空氣、汙染水源的浸潤；把自己煅造成抗腐蝕的不鏽鋼，或者是恆久堅硬的鑽石，阻擊那些意圖困擾、扭曲、改變自己的空氣、塵埃和液體的浸潤。
更重要的是，營建出獲取清流、和風浸潤的優良環境，構建起可以抵禦汙水、濁氣浸潤的有效制度。
讓有益的浸潤與你如影隨形，讓有害的浸潤從此遠遁。
文|張春燕 （重慶人，作家。作家郵箱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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