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展覽使書法滿血復活,廣西現象意味著中國當代書法的真正開端

書法 藝術 文學 中央美院 篆刻 晉堂書法 2018-12-03

一場展覽:撩撥了青春,淹沒了功罪

楊志強

1993年4月1日,東方之珠香港,金庸正式宣佈辭去明報董事局主席一職,專心修訂他那大概率會流傳久遠的十五部武俠小說。那些小說,被人稱為“新派”,以與還珠樓主、平江不肖生等輩作家的“舊派”相區分。那些小說裡的人們,一個個打馬長安過,紛紛然歸隱終南山。

幾乎與此同時,廣西南寧,一個叫“細柳營”的書法團體中郵寄出了大批的投稿作品,目的地是北京平谷。第五屆全國中青年書法篆刻展覽即將在那裡評審。

29歲的張羽翔攛掇著年長15歲的陳國斌,把從浙江美院學到的關於書法訓練的方法應用到一群年輕人身上,分工是這樣的:張負責書法,陳負責篆刻。他們選擇了一個2000年前的軍營名字——而不是某個文人墨客的名號——來命名自己的團體:細柳營。

評委們分成十個組,冒著酷暑從20000多張投稿中挑出了400件入展作品,再從入展作品中挑出40件獲獎提名作品,然後再從中投票產生10件獲獎作品,競爭激烈到評委們自己都覺得會熔化。當工作人員把10件獲獎作品掛出來的時候,評委們自己首先驚呆了:這10件作品中,廣西就有4件;最讓評委鬱悶的是,這4件作品都是仿古做舊的,看上去都像剛剛從敦煌殘紙堆裡拼出來的,怎麼看都有一種離經叛道的不正經感。

這些作者把魏晉殘紙上的顏色、紋路直接拿來為我所用,通過對比度十分強烈的墨色,表現出讓人焦躁的張力,渾身上下散發著荷爾蒙的氣息!

明明是所有評委一票一票評選出來的,但如此有悖常規審美的作品獲得最高獎,還是讓許多評委接受不了。據說,在隨後舉行的評審座談會上,有評委捶胸頓足,作義憤填膺狀。有評委甚至用上了類似“自己的那啥啥啥,含著眼淚也要那啥啥啥”的話來表示自己的不解、無奈與悲愴。

握筆才兩年的蔡夢霞神奇地獲得了第一名,1993年最後一期《中國書法》雜誌,破天荒地把封底版面讓給了這個20歲的年輕人。我拿到雜誌看到作品時,如遭雷擊,尼瑪,字還可以這樣寫?

一場展覽使書法滿血復活,廣西現象意味著中國當代書法的真正開端

《中國書法》1993年第六期封底

20歲的蔡夢霞嚐到了張愛玲式的“成名趁早”的甜頭,也面臨著下一步的路怎麼走的苦惱,總是想著如何超越自己。這種“富貴”式的煩惱十分誘人,很多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都被吸引,只是如蔡夢霞式的幸運者又有幾人!於是,當年輕人上了年紀之後只得退而求其次,期待著像張愛玲說的下半句那樣“成功來的太晚,快樂就會減半”——雖然減半,畢竟還有一半,總比沒有的好,對不?

有人說她把能讀的書都讀完了,是不是這樣不太好說,但在現有教育體制下,她確實把能拿的文憑全部拿下來了:國美的本科,央美的碩士和博士,清美的博士後——如果博士後也算文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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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夢霞作品局部放大

25年後的2018年,蔡夢霞以中央美院副教授身份辦了個展,張羽翔寫了個題為《算是誤讀吧》的序言。文章走的是精明頑童的路線,在戲謔一番,兜了一個大圈子之後,張羽翔說自己還是更喜歡20歲時候的蔡夢霞,“作為私密的真實,從作品的氣息而言,我更喜歡她進入專業之前的那種天仙傻”。

素喜捉弄的張羽翔,在這篇序言中十分肯定地把45歲的蔡夢霞定位為“師太”,並且變著法子一再重複這個判斷。虧得蔡夢霞還把這個既暴露年齡又把自己往老裡說的文章貼出來,放在展覽的顯眼位置。

好吧,師太,你還記得大明湖畔的仙女嗎?

是體制化的教育打磨掉了她的“仙氣”,還是歲月本就不曾繞過每個人,人們儘管猜想。只是善良的人們總會無端祈願:也許,“天仙”是可以逃出日月輪迴的,永遠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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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夢霞作品

張羽翔的百度百科上標註的畢業學校是南寧市八中,其實他從那裡畢業兩年之後,考到了河北工業美術學校,後來又在浙江美院讀了四年,2010年央美博士畢業,比他的學生蔡夢霞晚兩年拿到博士學位。老師到老了,成為了師弟。

當時不滿30歲的張羽翔喜歡署名張小弟,帶著一股廣西人特有的執拗,生猛海鮮般殺入書壇,立馬驚起一灘鷗鷺。那一場展覽,他輔導的4個一等獎中,還有19歲的黃文斌,那年剛剛高中畢業。你一定能猜想到,他帶著一幫子小孩,咋咋呼呼地,“風乎舞雩,詠而歸”的樣子。

後來,張小弟懷揣利器,勇闖京城,待到歲月流逝,頭髮漸白,搖身一變,是為張三爺。從央美博士畢業的三爺,再也不整他年輕時特別善於整的二王一系,而是努力學習同樣從南方殺入京城的齊白石風格。張羽翔善學,有人說,就筆力而言,當代罕有其匹。

一場展覽使書法滿血復活,廣西現象意味著中國當代書法的真正開端

張羽翔作品

25年,足夠把頭染成雪,也足夠把弟熬成爺。

當三爺還是小弟的時候,看重的是形式構成,他對書法家的要求是要有高超的造型能力,他強調,不要害怕寫過頭,“過猶不及”的理念用於指導為人則可,用於指導為藝則不可。

“書法家、哲學家和藝術家有一點相似之處,那就是都有點像瘋子,哲學家就是要動搖已經存在的哲學,總是覺得‘世界不是這個樣子的’,才能有更新的思想。”三爺小弟說。

取法對象雖然有變化了,但三爺的書法大廈似乎在30歲前已經基本構建完成,此後的他只是在不停地做裝修。30歲之後的裝修工程中,他偶爾設計一個精美的小角落,一個實用的小裝置,或者在牆上掏出一個壁櫥,心血來潮的時候甚至琢磨著把新中式的裝修風格換成田園風格,但卻始終沒有去動承重牆,也似乎沒有敲掉某一個原本不影響承重結構的部件。

三爺行走江湖多年。在所有的招生廣告中,三爺總是不忘提醒大家:誰是“廣西現象”的製造者。

你也想像蔡夢霞們一樣一舉成名天下知嗎,跟我學吧。

“廣西現象”與其說是幾個天才的靈光閃現,不如說是包括評委、導師、作者在內的一個無意識合謀。這個合謀是如此的及時:經歷了80年代的深入啟蒙,書法正滿血復活,廣西現象意味著中國當代書法的真正開端。

一場展覽使書法滿血復活,廣西現象意味著中國當代書法的真正開端

陳國斌作品

70年代末書法復甦以來,直到第五屆中青展之前的十多年時間,只能算作當代書法的準備階段。這一時期的書法,是巨人重傷到奄奄一息之後慢慢恢復的過程,當然恢復過程也即孕育的過程,當代書法在母腹中萌芽、躁動,一朝分娩還得等到第五屆中青展。

請允許我重複一遍:廣西現象是中國當代書法真正的開端。

這種開端的標誌是,作品不再是隨意揮灑的天性流露,而是刻意訓練的綜合呈現。

對,不是書寫,是製造。

所有的筆法章法墨法,都經過反覆多次的練習,所有的成品,都是在反覆斟酌反覆試驗之後才能“打造”的。一副書法作品的產生,再也不是書家在書齋裡焚香沐浴,偶然欲書而書;而是如體育賽事,在緊張的賽場上,選手們以競技的狀態,最大限度地利用規則去戰勝對手,贏得優勢。

這樣的作品,一般要事先經過長時間的準備,事後要經過長時間的後期製作,真正書寫的時間反而是最少的。

事先的準備也不是十載寒窗的長期臨帖,而是分類訓練技法,選定文辭內容之後,成十成百次甚至更多次的反覆書寫。

事後的製作也不是簡單的裝裱,而是染色、做舊、拼貼,在外在“形式”上“製造”出一幅完整作品。

如果說,此前的書法作品都是“素面朝天”的話,此後的書法作品都要“施朱傅粉”;此前都是毛坯房,此後都是精裝房。

產生作品的場所也不一定是文氣氤氳的書齋,有可能是臭汗熏天的“書法工廠”。在那裡,傳統的師傅轉型成為了現代的教練,作者轉型成為了選手,口傳心授的師徒模式,轉換成了職業競技的俱樂部模式。

他們用量化的訓練方式把書法的形式做到極致。當你還在練太極推手的時候,他們在訓練一招制敵。結果你們都知道了:僅用了20秒,養氣練功三十年的“太極大師”就被KO了。

特別是,事中的書寫也不是凝神聚氣之後,五合交臻之時,心手雙暢的寫意,而是費盡周折,反覆折騰的結果。

郭德綱曾說過,他們的相聲都是有套路的,什麼時候讓你笑,笑的程度如何,都是他們事先設計好了的。這話我信,因為當代書法也是如此。

所有好的書法作品都是有套路的,什麼地方緊湊什麼地方鬆弛,什麼地方加重什麼地方放鬆,如何通過墨色的濃淡乾枯來體現節奏,如何通過塊面與字法的組合來實現韻律變化,都是事先設計好的。

高手就是那些套路足的。

更高的高手就是那些套路更足的,或者能夠用十個百個以上不同套路打造作品的。

頂尖高手就是那些渾身套路,卻讓人看不出套路在哪裡的。

書法的套路是經過反覆試驗之後才能掌握的。這期間有無數的試錯,所以,俱樂部裡的教練組會仔仔細細地研究展覽,然後根據展覽需求制定詳詳細細的訓練計劃,一招一招地餵你,一個動作一個動作的糾正並幫助你形成肌肉記憶,最終使作品在數萬件同類中脫穎而出,讓人驚掉下巴。

然而,一幫子“書法民科”卻並不認同這種方式,他們把推動這一作品方式的頂尖書家都目之為“醜書”。

為了欣賞到與之相對的“美書”,我趕緊抱著一本陳振濂的《書法美學》走進了某個離退休幹部書法展廳,我看得無地自容赤,我隨身攜帶的《書法美學》呢,套用獸爺的話說就是:它不堪其辱,自焚於展廳。

我無語,只好套用新舊武俠小說的劃分方法:製作產生的作品無疑是“新派”,按照古典方式寫出的作品可相對低歸為“舊派”。

但“書法民科”推崇的作品能夠得上“舊派”這個稱號嗎?

我不是嚴重懷疑,告訴你吧,我是壓根兒不信。

與眾人和張羽翔眼中的“天仙”形象不同,劉正成是用“翩翩少年”來形容蔡夢霞的。劉當時的身份是評委會副主任,但卻是實實在在的評審主導人。

劉正成以敏銳的眼光看到了蔡夢霞們的價值,不僅在評審結束後,頂住了一些想推翻評審結果的壓力,還把他們的作品一一刊登在自己主編的《中國書法》雜誌上,同時把評審座談的情況也刊登出來供人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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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書法》1993年第六期封面

劉正成雖然1986年起就負責《中國書法》雜誌的編輯,且1991年就當選為中國書協的副祕書長,但屬於他的如日中天的季節應當從這一刻算起,他的無與倫比的影響期也是從第五屆到第八屆全國中青展這8年,被海上胡傳海名之為“劉正成時代”,掐頭去尾之後,指的也應該是他46歲到54歲這8年。

10年後,經歷了從巔峰到谷底的劉正成在舔舐傷口的時候,一張張搜出老照片,看圖說話地寫出了《我與書法二十年》。在這一系列第33篇名為《廣西現象憶尤深》一文裡,他說:十年後仔細翻檢當時的獲獎作品,更加理性地認為,當時的評審沒有錯,獲獎的作品應該得獎。

1993年,浙江美院冠上了中字頭,正式更名為中國美術學院。37歲的陳振濂教授把蔡夢霞被破格錄進了中國美院書法系。當陳教授23歲碩士畢業時,就以“陳旋風”的名號活躍在書壇,後來,他與書協主席沈鵬先生的一席對話,被一部分人視為兩代書壇領袖之間的對話。

再後來,當中國書協組織優秀中青年書家進行培訓,邀請陳振濂講座,培訓主持人朱培爾說,陳先生雖然年輕,但在書壇的“輩分”很高。

輩分極高的陳振濂教授在此次展覽之後順勢高舉“學院派書法”大旗,提出了“主題先行、形式至上、技術本位”的創作三原則,以不重複古人、不重複時賢、不重複自己為創作要求,並在5年之後那個洪水氾濫的夏天,推出了學院派書法的首次集中展覽。雖則有學者對之提出了尖銳的批評,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形式”“技術”等理念已經被人們普遍接受並在各種展覽中佔盡風流。

細柳營中一道入展的莫武,同樣負笈央美,2008年與蔡夢霞一道獲書法博士銜。在張羽翔的藝術商品上,常常題記“武先生”的金句。

張羽翔、蔡夢霞、莫武,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博士導師:王鏞。有人說,如果只能舉出一個人代表我們這個時代的書法篆刻水平的話,這個人只能是王鏞。

當年的評委之一石開,5年後從閩南遷居京城,去“接中原之氣”,憑“十指”養活一家八口人。鬼才石開基本上目無餘子,年輕時拿著自己的印章去請教前輩高人的時候,最喜歡聽到的就是“後生可畏”。如今老了的石開卻在感慨,現在已經沒有人拿著自己的作品來請教了。

還是那次展覽,19歲的黃文斌書法作品獲得了一等獎,篆刻作品獲得了三等獎,後來擔任了廣西省青年書協的主席。

一場展覽使書法滿血復活,廣西現象意味著中國當代書法的真正開端

黃文斌作品

同一次展覽上入展的馮華春,20年來幾乎沒有缺席過大型展覽,20多年後繼續追隨張三爺,繼續推廣形式構成的五要素。

同一次展覽上,50歲的張錫良再次獲獎。後來,劉正成特地南下常德與之訪談,想探尋一個他看來有些不可思議的答案:如此偏遠的地方怎會誕生如此高手?

展覽一屆接著一屆,同一屆展覽中的評委、選手萍水相逢,多少人就這樣散了,再也沒有聚過;這多少人中,有的高升了,有的隱退了,有的再也沒有消息了。

中青展與劉正成個人的命運緊緊相連,由於劉的去職,八屆之後就停辦了。這事兒就是這樣:一個人青春不再,一個展覽也就不再青春。

如今,62歲的陳振濂已經不再穿著他標誌性的揹帶褲,而是西裝革履,系一條紅色圍巾,繼續為書法,也為書協和西泠印社奔忙。

如今,70歲的王鏞放心地把央美書法系交給學生徐海等人,把文化部藝術研究院中國書法院看不出放不放心地交給了另外一些人,歸隱於大市。

如今,72歲的劉正成在退出中國書協組建國際書協,自任兩屆主席並退居二線之後,壯心未已,繼續寫字、作文、講學,繼續編撰長達100卷的《中國書法全集》,繼續其“尋繹江山”的入世大業。

如今,75歲的張錫良早已從常德移居省城長沙,他以趙之謙為底色,寫出了生命意識中潔美如玉的質地。

江湖兒女江湖老,一入江湖歲月催。王鏞、劉正成們一個個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只把背影留給後生晚輩,而他們自己的大半生名節,被90後00後們描畫都盡。

當年對學院派書法的批評最具理論思考的邱振中,用他“能夠把問題不斷想下去”的頭腦和以書法為己任的擔當,告誡年輕人:不要滿足於當前的這一點點成就,三十年後,你們要為書壇擔當起全部的責任。

這話是2018年說的,說這話的時候邱振中已經71歲;1993年的時候他曾這麼對年前的蔡夢霞們說過嗎?他會這麼對年輕的蔡夢霞們說嗎?如果說了,25年已過,距離30年為期不遠了,不知蔡夢霞們準備好了嗎。

25年後的某一天,金庸卻已攜他筆下的群俠一同歸隱。這一次人們不再認為是愚人節的玩笑,而是真真切切感受到歲月的空蕩蕩。

且共少年飲美酒,往來射獵西山頭。

一場展覽,撩撥了青春,淹沒了功罪,到如今,只蹉跎了歲月,功已無法賞,過亦無從罰,關於這場展覽的記憶還留在某個角落,偶爾拿出來淺斟低唱一回。

書法有故事,你有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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