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 心 港
文|褚福海
心，若沒有棲息的地方，到哪兒都是流浪。
——三毛
恆久置身於喧囂的塵世，人尤其嚮往寧靜安謐的環境。這，既是物極必反的緣故，亦或是我對素雅恬淡的江南古鎮心生羨意，情有獨鍾的緣由。
近些年裡，我幾乎得閒即出，歷覽各地，吳越的甪直、同裡，南潯、烏鎮，都留下了我躑躅的足印。而像毗鄰的周莊、錦溪，則如同到鄰居家串門那樣，一歪腳，便跑去溜一圈。往返雖頻繁，然，倒也屢看屢新，百賞不厭。可人就是心無足時。遊歷甚豐的我，內心深處依然會湧出絲縷微妙的缺憾。細究之，那便是始終未能尋覓到一處可以讓身心靠泊，使靈魂棲息的地方。
人間最美四月天。春雨瀟瀟的那日午時，我一頭撲進了那個令我神往已久的“生活著的千年古鎮”---西塘。
素顏無妝的西塘，宛似一塊閃爍著溫潤光澤的翡翠，璀璨在杭嘉湖平原上。坊間盛傳，早在春秋戰國時期，那兒便成了吳越兩國競相爭奪之地，故有“吳根越角”之稱。明清以來，飽經農耕文化浸潤滋養的西塘，人文薈萃，俊賢輩出，折射出濃郁的文化氛圍與厚重的文化底蘊。
地處水鄉，河網縱橫，港汊交錯，那清瑩瑩的河水，好像西塘的一條靜脈，彎彎曲曲，悠悠然然，無聲無息，卻永不停歇地從世代流淌過來，滋潤著一個個日子，養育著一代代傳人。
穀雨時節，煙雨紛飛。足抵西塘的那刻，天幕下正掛滿纏綿多情的雨絲。凝目遠望，老宅的黛瓦上，柔靜的河面上，氤氳著淡淡的水汽，迷濛出淺淺的薄靄，給出水芙蓉般的西塘平添了幾分婉約的神韻。雨輕似煙，水靜若綢，詩情畫意隨雨逸出，應景而生。一戶戶枕河人家的明清古宅，青磚灰瓦，參次錯落，玲瓏有致，老舊斑駁中透出凝重的滄桑感，古色古香裡盡顯尋常百姓的舒適度。成排的老宅倒映在水裡，先是漾在那兒晃啊晃，倏爾，定格住了，像極潑在宣紙上洇開的墨跡，洋洋灑灑富意蘊，飄飄逸逸顯風範，一幅水鄉風情畫，瞬間便勾勒出來，煞是撼人心魄！
水，乃城之靈。橋，為水而建。西塘多河汊，橋自很密集，既有悠曲的廊橋，亦有敦矮的平橋，還有高聳的拱橋。雖不及陳逸飛先生傳世畫作——周莊雙橋那麼意趣渾然，魅力畢現，可西塘的橋平實裡彰顯端莊，拙樸中透射靈秀，默默地靜臥在那兒，見證著古鎮六世紀的風起雲湧，延綿著古鎮六百年的跌宕沉浮。有些橋，亦不失為賞景的絕佳之處。佇立橋頭，素簷飛翹，遊船靜泊，青磚黃石在煙雨中若隱若現，忽濃忽淡。倏爾，也就一眨眼的工夫，竟縹縹緲緲著了無蹤影，如同俏皮又羞澀的村姑，驀然撞見我這位陌路，“嚯”地扭頭轉身，若風一般，溜開了。
徜徉在人間仙境，人一下子輕鬆爽朗，心曠神怡起來。
身冠國家5A級旅遊度假區盛名的西塘，景區內絕無大廈高樓，散落附近的所有民宅、商鋪，如一顆顆珍珠，有序地鑲嵌在那，且都鐫刻著濃重的明清特質。用長條形麻石塊鋪成的小巷，石縫裡凝結著苔蘚，踩上去有些滑膩，古意通透。巷子倚勢延綿，曲徑通幽，峰迴路轉。駐足幽巷，仰頭凝望，那厚重的雲雨，貌似玩皮的孩童在蒼穹上胡亂塗鴉留下的痕跡。穿過一條不知名的小巷，眼前豁然一亮，花柵軒窗，老街傍河，民居依水，典型的江南勝景，濃縮於咫尺。感慨間，一位素衣女子斜打著淺粉色的雨傘，挪著輕盈的步履，神色遊移，輕踩石板，優雅飄來。咦，今天真神奇了，戴望舒筆下的丁香女子，正心懷憂愁，撐著油紙傘，從詩裡款步向我走來！
歷代的文人墨客，驚歎於西塘的矜持風姿與豐饒韻致，留下過無數褒讚的詩章。然，那些，似乎還真不足以撫慰我的靈魂。
傍晚，酥雨若絲，柔風似紗。如織的遊人，魚貫穿梭，像一尾尾自由自在的魚，遊弋在廊簷下、小巷中、老街上，他們全都挪著輕緩的腳步，彷彿生怕驚擾了黃昏的那份恬靜。
於常人眼裡，西塘最奪人眼球的亮點,無疑是那長逾千米的煙雨長廊。長廊沿河而築，依勢蜿蜒，恢宏壯觀，既具遮風避雨之功效，亦不乏美學價值，成為西塘獨樹一幟的地標性建築。從容漫步其間，勝似在時光隧道里穿越。雨水叮咚，天籟繞樑，令我心底田園鋪展，詩情橫溢，整個人被醉得酥酥的。
突然，身旁的河道里，悄然飄來一艘小遊船。梢棚下的搖櫓者，是位頎長的中年男子，褐色的臉頰泛著油光，腰間掛著個紅布兜，昭示出陽剛之氣，正滿懷憧憬在咿呀欸乃。船尾漾出的一圈圈微漪，幻化了歲月的滄桑，折射出生活的希翼。
夜幕下的古鎮，已褪去白晝的繁華，更顯寧謐，恬淡。女人們在駁岸邊河埠上浣洗，老人們坐在廊內的長條椅上邊抽菸，邊聊家常。晚風輕拂，河邊枝繁葉茂的泡桐樹沙沙作響，也像有敘說不盡的話題。此時此刻，凝視著腳下斑駁的石塊，茅塞頓開，心即釋然，人生旅程上的繁雜與沉重，瞬間消失殆盡，全無了蹤影。
放眼遠處，河岸邊懸掛於屋後的一盞盞紅燈籠，奇妙地把西塘薰染進了宋詞的意蘊中，顯得溫婉曖昧，又纏綿而朦朧。水裡扭動著霓虹的燈影，整河漾滿鮮活的色彩，濃稠得用槳櫓都劃不開來。近觀屋脊飛簷尚依稀可辯，遙看房舍就只能瞅見幾縷粗獷的剪影。第一次零距離親近夢中的古鎮，我真願沉醉在她懷裡，讓時光凝止，永遠不在醒來。
林清玄在《人間最美是清歡》的自序中寫道，“清歡”是生命的減法，在我們捨棄了世俗的追逐和慾望的捆綁，回到了最單純的歡喜，是生命裡最有滋味的情境。假如拋卻了這些燈紅酒綠，單只是一家安靜的小店，一條幽深的小巷，一座靜謐的小鎮，迴歸到那最本真的狀態，再有一人能在漫步時伴你左右，這長著青苔的石板路上，呼吸著清新空氣，張開雙臂感受風的溫暖，怕也是一種清歡。是的，清淡的歡愉本非來自別處，而是源自對平靜閒適的、疏淡簡樸生活的一種嚮往與追求。
沒錯，我苦苦尋覓、孜孜以求的，不正是這樣一種格調的淡泊寧靜與輕閒雅然麼？
青石橋旁木廊舊，細柳階邊水陽樓。小院真情休莫問，豈與花事競風流？西塘是一首淡雅雋永的詩。小家碧玉的西塘，婉約素雅，質樸精緻，使每一個到過西塘的人都會默默愛上她。不過，西塘可不是淺薄輕佻的，僅憑浮光掠影欣賞幾眼休想融入進去。那得看你有無緣分福氣，看你的心是否真正安寧沉靜了下來。依餘陋見，西塘遠離車馬喧囂與燈紅酒綠，十分適合在繁忙勞碌之後暫時逃離的地方（建議:去西塘，最好是一個人去）。你可以心無旁騖地坐在書店看看書，進酒吧聽聽音樂，或是斜躺在水邊閣樓上的竹躺椅上閉目小憩，任時光悄悄走，讓吾心靜悠悠。
西塘最能叩動心絃之魅力所在，就是鮮見凡塵俗世的紛擾，不像其他古鎮充斥著濃烈的商業化時代那種爾虞我詐，相互傾軋的銅臭氣息，沒有那樣熙攘喧囂，顯得尤為素淡與寧謐。她是個泊心養神的絕好港灣。老街，舊宅，古樹，石橋，安然有序地錯落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顯得那麼和諧雅緻，那麼恰到好處，舒眉展目間，頓時會使浮躁的心平復下來，歸於靜寧。如同一位與世無爭的隱士，遠離塵囂，擇蘇南一隅，內斂淡然地展現進南來北往的遊客眼裡，頗具大隱隱於市的意味。在物慾橫流、追名逐利的當下，西塘這種卓爾的氣度與脫俗的品質，令我欽羨頓悟，來日當潛心修為。
流水無情，歲月易老，韶華亦在日出日落中逐漸消逝。然我想，無論時光流轉到哪裡，時代進展至哪個階段，一個人的靈魂切不可被各種誘惑腐朽頹廢，心靈切不可被嘈雜的環境玷汙扭曲。而要恪守與保持人的清白與尊嚴，人的心靈就應定期清理養護。三毛曾說過句經典的話:“心，若沒有棲息的地方，到哪兒都是流浪。”在快節奏、高負荷的當下，每個紅塵俗人尤需個靈魂棲息的聖地。故而，不妨放緩節奏，擇個合適的時機，選個心儀之處，讓紛亂的心沉靜下來，給揹負沉荷的精神減減壓，洗滌掉世俗落下的塵埃，把心靈清空，將意念歸零，讓雜質淨化，使之保持“人之初”原有的質地與純度，不失人的本性。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佈，圖片來由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褚福海，男，蘇州市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散文選刊》簽約作家，崑山市陸家作協會長。業餘創作五年來，近300篇作品散見於《人民日報》、《中華文學》、《青年文學家》、《北方文學》、《散文百家》、《文學月報》、《散文選刊》、《海外文摘》、《鴨綠江》、《少年文藝》、《四川人文》、《東方散文》、《齊魯文學》、《散文詩世界》、《太湖》、《散文詩》等報刊，以及全國十多家自媒體平臺。兩度獲中國散文年會獎、《中華文學》散文獎；2016獲《原鄉文學》十佳作品,並榮登中國散文排行榜。有多篇作品入選年度選本。出版散文集《掬水聞香》、《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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