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一直認為她能活得過90歲,能見到新中國成立70週年的日子。唉,可是她墳上的青草已經綠了三回了。

我媽是個苦命女孩。外公從江蘇南通鄉下跑到上海拉黃包車,其間我媽和她的雙胞胎妹妹出生,窮人養不起兩個娃,妹妹被送進外國人開的育嬰堂,從此生死不知。不到5歲的我媽,又被父母賣給上海一戶殷實人家,換了40塊大洋。從此,彭家的棄兒成了李家的養女,這家裡還有個大她兩歲的哥哥。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清晨,我媽推門出來,驚訝地看到弄堂口上街沿睡滿了兵。當時我媽快20歲了,一個人操持著李家的大小家務:洗衣做飯、照看孩子,名為養女,實則是個女傭。她那阿哥趁全家人在南通躲日本人時,留了個紙條兒便離家出走參加新四軍了。全家沒人敢說破,只說是出去學做生意了——這是要殺頭的大罪啊。

那天,我媽正看著滿地的兵發愣,家裡電話鈴響了,居然是那個一去4年沒有音信的阿哥!他說快來霞飛路見個面,別帶爸!他擔心爸爸也許算個小資本家,怕劃不清界限。但我媽沒忍心,叫上養父一起去了。見到阿哥後,養父就眼淚嘩嘩的——這共產黨兒子又黑又瘦,破衣爛衫,破布鞋的洞洞裡露著腳趾頭,眼鏡腿斷了,用繩子胡亂綁著,過去當富家公子時的風度翩翩蕩然無存!

“兒子,咱們還是回家吧!”養父的小聲嘀咕,讓阿哥很不開心,就只衝著妹妹說話,告訴她,你要學習革命道理,學會“自力更生”,參加革命工作。

只讀過兩三年小學以及立信會計夜校的媽媽,似懂非懂,很受震動,羨慕阿哥雖然吃了很多苦,但能為國家做事,為自己而活。再看看自己,日日家務,太沒意思了,“我要讀書,要找工作,自力更生!”

我媽在報上看到,華東軍事政治大學招生,校長叫陳毅,便興沖沖去考試了。數學幾乎交了白卷,語文是篇作文,題目是“為人民服務”——這是什麼意思啊?我媽胡寫了一通,知道完全沒戲。然後又去考過華東人民革命大學,自然也沒錄取。情急之下,老媽就給校長陳毅寫了一封信,說了身世以及自力更生的強烈渴望,每一句都是心裡話。

沒想到,華東軍大居然回了信,誇我媽是“有志青年”,決定破格錄取!

媽媽欣喜若狂,養父卻堅決不同意。然而決定當兵,是老媽這輩子最堅決的一個決定,她不為所動。

走之前,我媽買了點酒自斟自飲,感覺喝了這杯酒,自己就新生了,就自由了。趁著酒勁兒,她向養母討要賣身契,拿到了那張恥辱的紙,她立馬撕得粉碎。從此,我媽結束了養女兼幫傭的生活,獨自前往常熟的軍大駐地報到。那是1949年8月。

在軍大,我媽開始學習社會發展史、中國革命史等課程,全新的道理讓她眼界大開。她文化低,開始連筆記都不會記,但她能吃苦,人家睡覺她就學抄筆記。

又一次沒想到,1950年初,軍大來了一些首長來挑兵,媽媽入選了,成為新中國第一批55位女飛行員之一,奔赴牡丹江第七航校培訓。媽媽不服輸、不怕吃苦的性格,再一次讓她過關斬將——以小學文化程度,學習大學物理、機械等課程,其難可知,媽媽頭懸梁錐刺股般苦讀,笨鳥先飛,常常一個人夜裡打著手電用功,後來不但拿下學業,還立了三等功,做了機械長。

1952年3月8日,在第一批女飛行員的首飛典禮上,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司令朱德,全國婦聯名譽主席何香凝,副主席鄧穎超、李德全等在首都西郊機場舉行觀禮,毛主席也在中南海觀看了飛行。毛主席在接見第一批女飛行員時,指著姑娘們問空軍司令員劉亞樓:“她們都成器嗎?要訓練成人民的飛行員,不要做表演員!”

這聲音,老媽一直謹記,成了她一生要強的鞭策:一定要爭氣,成器!

在空軍服役期滿,老媽1955年奉調哈爾濱軍事工程大學空軍工程系,1966年再調中國科學院瀋陽金屬研究所,直至1984年離休,又參與了遼寧省科技志書的編寫工作。

順便提一句,上海解放那天來了一通電話、徹底改變我媽人生走向的那位“阿哥”,後來成了我爸——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他們更恩愛的夫妻。我的女兒感嘆,說外婆和外公,這個小女傭嫁給小少爺的故事,很傳奇。

我媽說,如果算是傳奇,要永遠感激共產黨。不為別的,就為共產黨把社會底層的小人物當人看,讓我們有了翻身做主、改變命運的機會。否則,一個上海弄堂的小女傭,怎麼可能成為軍大學生;怎麼可能飛上藍天;怎麼可能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的禮遇,同我們握手、合影;怎麼可能到了老年還能編書寫志?

傳奇,是從上海解放那一天,那一個電話開始的……這不僅是我媽一個人的傳奇,也是屬於那個嶄新時代的女性傳奇。

我想,等到新中國成立70週年的那個日子,媽媽墳上,會開出一朵微笑的花兒吧。

(作者為人民日報上海分社副社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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