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記事:一箢子棉籽餅

農村 三農 山芋 香菸 大洲文苑 大洲文苑 2017-10-11
鄉村記事:一箢子棉籽餅

(作者:李修運)

剛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的那年秋天一個小半晌,一個挑著兩箢糧食的老者來到我們村頭。他帶著一個男孩子,十二三歲,眼睛大大的,頭上長著三個旋。他到了莊頭,放了一小掛鞭炮,然後把兩隻大箢子放在老椿樹下的碾盤子上,兩手抱著扁擔依坐在石碌碡上喘息。那兩隻箢子上蒙著紅布,讓別人看了,以為誰家添了新生孩,孃家來送祝米的。

一會兒,老椿樹下圍了一圈人。老者歇夠了,從身上掏出一包“紅騎兵”香菸散給各位,自己卻從腰間掏出菸袋鍋,再從煙荷包裡撮出一縷菸絲,慢條斯理地裝上;那長著三個旋的孩子掏出火鐮和火石,“噌噌”點燃紙媒子,老者端著菸袋鍋湊過去,“吧嗒,吧嗒”抽起煙來。我爺爺當時也在場,見這老者不慌不忙,就問道:“這位老兄弟是走親戚嗎?”老者笑著回答,“冒昧啦老哥哥,也算是吧。”

“敢問老兄弟府上哪裡?”

“不敢稱,小門小戶住在黃河故道宋小樓子。”

“貴姓?”

“免貴,一個字宋。”

“老哥哥囉嗦了,貴庚幾何?”

“枉吃了六十九年糧食。”

“親戚住在哪莊上?”

“回老哥哥,雞撂蛋莊。”

“嗯,親戚家幾口人?”

“人丁興旺,騾馬成行!”

“青磚紅瓦房還是兩簷到地?”

“回老哥哥,屋簷留門狗咬人呢。”

“曉得了,說說家主的相貌如何?”

“身材高挑,鼻樑上有顆黑星。”

爺爺聽罷,拉起宋姓老者就往家裡走。還未到家門口就大喊:“栓鹿他奶,殺雞,做不摻山芋丁的大米飯!”一面央人到門便河船閘找我的父親。是時,我父親正和一幫人在窯灣對面大堤上砌石護坡。他鼻子中間有個星點兒痣,奶奶稱作“蒼蠅屎”。

現在想來,當年兩位老者的對話是深有趣味的。“雞撂蛋莊”就是說老者不知道我家住在哪裡,可是哪個莊上沒有撂蛋的母雞?“兩簷到地”就是住在茅庵棚子裡,那時住這樣房子的人家多著呢,我家既不是青磚紅瓦房,也不是兩簷到地,而是泥牆草頂。所有門都開在屋簷下,所有的家犬見了陌生人都要狂吠幾聲的。雞犬鳴叫茅舍間,小兒夜哭和蟬蛙鳴呱才是鄉村世俗歡樂的真實寫照啊。

話題回到1970年冬天的一個清晨,寒風呼嘯,父親吃了兩碗山芋飯,紮緊腰帶,放下火車頭帽子上的耳翅子,緊緊扣住下頦。他挑起兩箢子棉籽,向大爐店方向走去。大爐店村頭有個油坊,可以軋棉籽,榨油。父親換了棉籽餅和棉籽油,正待出油坊門。

見一個老者袖著雙手,立在寒風中。父親問:“大叔你有什麼事?”

老者哭了,“好心的大侄子,我告幫來了。”告幫,就是家裡困難,找人借糧。

父親看看那壺菜籽油,又看看那兩箢子棉籽餅,犯難了。那時節都窮,棉籽餅雖然味道苦澀,但摻在山芋裡推磨烙煎餅還是能填飽轆轆飢腸的;況且烙山芋幹煎餅鏊子不肯起,必須擦些油方能揭下來;我奶奶正等著菜籽油擦鏊子呢。父親沒有多想,舉起一隻箢子說,“大叔,掙開口袋。”那人從肩上取下捎馬子,父親對準袋口全部傾倒進去。父親端起老者要飯用的窯黑子,倒了半碗油。父親做這些事很自然,幫襯比自己還窮的人,心裡熨帖;奶奶常唸叨:果報!果報!父親肯定記在心裡,並化為自然流露。

老者說:“請問恩人是哪莊的?”父親向北指了指,“老椿樹!老椿樹!”

十年後的那天,當年的老者在我家吃了飯,我和頭長三個旋的孩子宋寶明成了好朋友。老者從五十里外挑來的兩個箢子裡,一箢子米,一箢子面,都崗尖著。那時候,家家基本都能吃飽飯了。

第二天,爺孫倆執意要回去。爺爺起早到窯灣買來了兩斤羊角蜜和一捆子油條塞在老者的箢子裡,老者執意不要,爺爺說,“老規矩,不能空手啊。”走到老椿樹下,我把一串心愛的竹呱板送給了宋寶明,宋寶明摘下胸前的“長命百歲”鎖戴到了我脖子上。宋老者說,“老哥哥呀,往後咱們兩家當成親戚走動吧!”爺爺朗聲應道:“好哩!”

一晃,這事過去了37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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