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在你的眼睛裡沐浴——寫下這幾個字，就又回到了我的草原。腥香腥香的馬奶酒，曠蕩獷悍的蒙古袍，羊群密匝匝、匝匝密棉桃兒一樣，咚嗆嗆、嗆嗆咚彷彿通透遠古的馬頭琴，當然，最最要緊的，是有高闊闊、闊闊高的藍藍天。那一雙如天池的眼睛就在那樣綠玉的原野上面，就在那樣藍寶石的天空下面，年輕、俊逸、雅趣，是秋葉漸金時群星一樣爛漫在園子裡的菊，是菊嗎？又不像是，是一條長長、長長的雨巷，牽出絲絲縷縷秦磚漢瓦的愁。那雙眼睛，是誰？我其實不知道，矇昧裡只是覺得肯定有如是一雙眼睛，丁香眸半移，遇著了，輕淺淺一聲：嗨，你也在這裡？
草原枯了又青，青了又枯，許多許多個寒暑漸逝，那一聲輕淺問詢還留在舌尖。
阿木庫孜臂膊上託了香溢氈房的烤全羊，指尖寸許利刃旋轉，如雪的羊羔肉落進如雪的瓷盤裡，拉條子在沸騰的大鐵鍋裡竄，粗獷的漢子纏綿的祝酒歌，一杯更進一杯，一杯還要一杯，如雪的酒染紅如雪的那一雙眼，濃墨重彩，豪情奔放，骨頭縫兒裡都透著爽氣：哦，你也在這裡？
我其實不知道你是誰。草香、肉香、酒香，星兒醉了，月兒醉了，我也醉了。
吐魯番的葡萄熟了，哈密瓜甜醉了夕陽，披金掛銀的紅柳林裡駝鈴聲幽幽。誰家的帳篷搭起來了，誰家的帳篷又遷走了，誰家的奶酪香酥了遠客，塵滿面的人兒留下來了，鮮活的篝火跳起來，思鄉的歌兒唱起來：嗨，你也在這裡？
我其實不知道你是誰。雁字回時，一捏兒酸奶疙瘩，半闕兒天涯，營營苟苟上下求索，惟不肯忘，要永永遠遠持盈一雙藍藍碧藍天、青青翠青草的眼睛，要永永遠遠乾淨著一顆心。
太陽，將落未落，我沐浴藍藍碧藍天。
月亮，將起未起，我趟過青青青草原。
有一句二零零五年的詩等在這裡：我自己/到底是草原上的王/還是一位平民/仰躺在宮殿旁/我自由、平靜/藍天在我的眼睛裡沐浴。
這樣的文字！久久、久久凝視，笑了。
不能不笑。
草原盡處，紅通通一團太陽一跳，就不見了，紅柳林漸頓漸消——漸頓漸消的不至紅柳林，還有矇昧裡堪堪清明的那雙眼睛。實實在在的日子要一分分、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的過，瑣碎多，疲累多，藏著掖著多，心計心機多，任你出塵謫仙如小龍女，也必磨熬成俗雜市儈一伏蓋太太，青青青草原，高高高藍天，亮亮亮眼睛，如許夢寐，就都進了塵埃裡，進了塵埃就成塵埃了，怎樣也開不出張愛玲的剔透花兒來。
我自由、平靜，藍天在我的眼睛裡沐浴——就是這句了。瑣碎、疲累、心計、心機，千年流浪，任雨打風吹，苦苦辛辛原只為守得一片乾乾淨淨藍藍天，守得一寸乾乾淨淨清明心。只是，要活著，何其苦！離開了草原離開了靈魂的家園，怕極了塵世墨彩無處不在的浸染。許多時候，常常不自覺不自知地在退中守，在守中退，怕極了有一天黎明醒來再也找不見那清風朗月乾淨的心乾淨的眼。
我自由、平靜，藍天在我的眼睛裡沐浴——這是西北之北陋平涼一隅一位普通教師的詩。詩寫於二零零五年十一月，我遇著的時候已經是二零壹九年三月了。早春三月天裡還飄著十一月的雪，幾許抑鬱，幾許蕭索，偏偏遇著了：嗨，你在這裡！
他寫道，在春天，我真的應該有一株小小的蘋果樹，哪怕很小，小得還不會開花，不會結果子，我也會分外喜歡，我會每一天幾次幾十次地到園子裡去看她，每一次去，我都會在木桶裡，滿滿的提上陽光和泉水。
這樣的文字！久久、久久凝視，笑了。
於是，我記住了一個名字：馬路明。一如當初記住餵馬、劈柴、周遊世界，面朝大海守望春暖、守望花開的海子。
海子終其一生都在渴望傾聽遠離塵囂的美麗迴音，他在世俗裡生活，卻終其一生都在企圖擺脫世俗的羈絆與牽累。他在世俗裡生活，卻與世俗相隔遙遠。
馬路明的詩與痛等同於久遠了的海子，而我的痛，卻在他們躊躇超離的詩裡漸次清明，漸次寧靜。
很早就聽過馬路明其人，他有一個很是拉風的網名，叫做私奔到唐朝。呵呵，興許是機緣未至，雖同在平涼同沐一把秋風同沐一場春雪，卻未曾相逢相識。三月春雪化雨的這個夜晚，不經意邂逅了他的博，邂逅了那詩。那詩後頭有一句他的自我調侃：那時我是個大大的大學生，可謂“秋”風得意，思維和想象力真比現在好多了。有此詩為證。我不便多說了。特意拿來放在此處，以為自己打氣——他媽的，現在你的寫作不順當，可是你曾經那麼出色！
這樣的文字！久久、久久凝視，笑了。
向來鮮少有功夫在在網上閒逛閒轉，更少留言，此刻，卻忍不住將指落鍵盤：你，在草原上平靜；藍天，在你的眼睛裡自由。呵呵，那個王朝老去了，可你還年輕，最重要的，你有一直一直自由的心和眼睛。等待你的另一程輝煌。問候。
其實還有兩個字沒有寫——祝福。是的，祝福。
無論是想象中的幸福抑或是塵世中的幸福，終其一生，海子都不曾擁有過。可我不，想像中的幸福，現實中的幸福，我一定都要擁有。馬路明是我欣賞的詩人，是海子式的牧歌詩人，我要祝福他：除了眺望海那邊的幸福，也一定要在自己的麥田裡享受幸福！
祁雲：擅散文，善評論。專注於家庭教育、寫作輔導、大語文教學探索及傳統經典閱讀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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