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讀經之難,難在哪兒?

國學 熊十力 孔子 詩經 大懿文化 2017-05-16

經書難讀,不獨名物訓詁之難而已。名物訓詁一切清楚,可以謂之通經乎?此猶不必相干也。此話,要說便長,吾不願多說,亦不必我說,吾只述我少年讀《詩經》的一個故事。

我在少年讀《詩經》之先,已經讀過《四書》,當然也不甚瞭解。卻是當讀《詩經》時,便曉得把孔子論詩的話來印證。《論語》記孔子曰:“《關睢》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我在《關睢》章中,細細玩索這個義味,硬是玩不出來。《論語》又記夫子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我那時似用《詩》義折中的注本,雖把朱子《詩傳》中許多以為淫奔的說法,多改正了。還有硬是淫奔之詩,還能變改朱子的說法的。除淫奔以外,還有許多發抒忿恨心情的詩,如何全說無邪?《論語》又記,“子謂伯魚,汝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歟”。朱注,正牆而立者,物無所見,一步不能行。易言之,即是不能生活下去的樣子。人而不為二《南》,保故便至如此。我苦思這道理總不知夫子是怎生見地,朱注也不能開我的胸次,我又悶極了。總之,我當時除遵註疏,通其可通的字面而外,於《詩經》,得不到何種意境。又想借助孔子的話來印證,無奈又不能瞭解孔子的意思。

到後來,自己稍有長進,彷佛自己胸際有一點物事的時候,又常把上述孔子的話來深深體會,乃若有契悟。我才體會到孔子是有他如大造生意一般的豐富的生活,所以讀《關睢》便感到樂不淫哀不傷的情味。至於思無邪的說法,緣他見到宇宙本來是真實的,人生本來是至善的。雖然人生有很多不善的表現,卻須知不善正是從善對照出來的。而善也待不善才顯發的。不善與善相對,畢竟是顯發一個絕對的善來。吾夫子從他天理爛熟的理蘊去讀詩,所以不論他是二《南》之和,《商頌》之肅,以及《鄭》之淫,《唐》之嗇,《秦》之悍,《雅》之怨等等,夫子卻一概見為思無邪。元來《三百篇》都是人生的自然的表現,貞淫美刺的各方面,稱情流露,合而觀之,畢竟見得人生本來清淨。夫子這等理境,真令我欲讚歎而無從。宋儒便追尋不到。反說甚麼善的詩可以勸,惡的詩可以懲。用這般狹隘的見解,來推測聖懷,也就不會讀《三百篇》。

再說人而不為《周南》《召南》,何故便成面牆。我三十以後,漸漸識得這個意思,卻也無從說明。這個意思的豐富與淵微,在我是無法形容的。郭象《莊子注》,所謂“彰聲而聲遺,不彰聲而聲全”,就是這般滋味。如果要我強說一句,我只好還引夫子底話:“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這個意義,廣大精微,孔子哲學的根本主張就可於此探索得來。他確是受過二《南》的影響。話雖如此,但非對孔子底整個的思想有甚深瞭解的人,畢竟不堪識此義味。我又可引陶詩一句,略示一點意思,就是“即事多所欣”一句,試讀《葛蕈》、《採蘋》諸詩,潛深玩味,便見他在日常生活裡,自有一種欣悅和適勤勉溫柔敦厚莊敬日強等等的意趣,現前具足,用不著天國與涅槃來安慰。我們讀二《南》,可以識得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大步走上人生的坦途,直前努力,再不至於面牆了。這是孔子所啟示於我的。

孔子論詩是千古無兩。唯孔子以他底理境,去融會三百篇的理境。唯三百篇詩是具有理境的詩,才能引發孔子的理境,這兩方面的條件,缺一不行。

我想我個人前後讀《詩經》和《論語》的經驗,我深信讀經之難,不僅在名物訓詁。訓詁弄清了,還不配說懂得經。這是我今日鄭重向時賢申明的苦心。

至於中學應否讀經底問題,我不願意多說。不獨青年學生難得懂,而教者實難其人。假設有好教員,《四書》也未嘗不可選讀一些。如我們知杭州私立清波中學。經袁心燦、蔡禹澤、張立民幾位先生酌授《四書》,於學生身心,很有補益。不過諸位先生都是躬行君子,學生自然觀感而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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