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來妹》劇照
2013 年，在年度 " 中國經濟年度人物 " 的頒獎典禮上，雷軍和董明珠面對全國觀眾立下 " 賭局 "。
雷軍說，他若贏了，董明珠就給他 1 塊錢。董小姐霸氣地說：要賭就賭十個億。
2019 年 3 月 19 日，賭局揭曉，格力 2018 年營收達 2000 億元。那個曾經做過打工妹的董小姐再次讓人們看到了她的光芒，贏得漂漂亮亮。
其實，很多和董明珠同時代的打工妹都有著不俗的成就，甚至出類拔萃。他們的成長也折射出中國打工仔四十年浮浮沉沉的命運。
有時候，上帝關上了一扇窗，卻給你打開了一扇門。
董明珠就是那個上帝給她開門的人。
1991 年，央視播了一部 10 集的電視劇《外來妹》。這是中國第一部反映打工者生活的劇，第一部反映勞資關係的劇，第一部聘請香港演員加盟的劇。
劇中由陳小藝扮演的女主角是勵志的代表，她有目標、不甘於一輩子只打工，靠自己的努力在社會上贏得一席之地。
（董明珠與她的孩子）
鮮為人知的是，如今大名鼎鼎的董明珠就曾是這樣一位外來妹。董小姐 30 歲那年，丈夫生了一場大病後去世，只留下一個 2 歲的孩子。又要養家，又要還欠的醫藥費，董小姐被命運逼入絕路。
但董小姐畢竟是董小姐，即便是殘酷的命運也不能令她投降。1990 年，當孩子 8 歲時，董小姐做了人生中最重要一個決定：去南方打工。
時間這把殺豬刀並不會對一個 36 歲的女人仁慈半分。董小姐進了一家名叫海利的電器廠，每天都跟一個老手下車間，見客戶。
1993 年是中國的空調大年，也是董小姐的轉運之年。那一年，董小姐告別了平民身份，擔任經營部部長，往通往 CEO 的升職之路上一路狂奔，曾經的海利電器也更名為格力空調。
其實早在董小姐南下打工之前，已經有不少敢於吃螃蟹的人南下打工了。看到那些進工廠的人帶回來了大把的鈔票，人們不再相信只有讀書才可以改變命運。人們更相信，高學位不如高收入。
1980 年代後期考研人數急劇下降，1987 年到 1989 年 , 全國共有七百多名研究生中途退學。對理工科感興趣的大學生比例降到五成以下。" 窮得像教授，傻得像博士 " 成為新出現的順口溜。
當時，南方到處都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南下打工的人也越來越多，一些人為了進廠甚至要交一兩千塊錢。但即使這樣，人們依然擠破頭想進去。民間有一首打油詩 ," 馬路是銀行 , 工廠是錢莊。兩手空空來 , 回去蓋樓房。"
雖然董小姐可能是打工妹裡面最成功的，但她卻不是最早的打工妹。可能是因為時代需要一個註腳，一個高考落榜生便成了最早的打工妹。
1981 年的夏天，太陽像火爐一樣高高的掛在天上，鄭豔萍覺得自己就像油鍋裡的螞蟻。
在那個剛剛恢復高考的年代，熱愛學習的她卻沒有考上理想的大學。除了復讀，她似乎無路可走。
不過她的命運很快被一張貼在學校的海報改變。一家香港的玩具廠委託蛇口工業區來韶關招工。她決定報名。次年春節剛過，鄭豔萍和近百名韶關姐妹上路了。
她永遠記得，當時上了車的女孩趴在窗戶邊喊著家人，送行的父母兄弟則追著火車朝前跑，越跑卻離得越遠，車裡車外一片哭聲。她們的目的地是深圳的蛇口凱達玩具廠，一家港資企業。
彼時，她們並不知道，自己會成為中國歷史上一個特殊的群體：中國第一代打工妹。
（80 年代的打工妹）
在那時，進廠打工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甚至比現在考公務員還要熱門。不僅需要文憑，甚至還要找 " 關係 "。
當時全國職工平均月工資只有 67 元，鄭豔萍這群打工妹的月工資卻能有 400 多元。當她把錢從郵局寄回家後，媽媽收到匯款的那一瞬間，她會成為家裡所有人的驕傲。
不過鄭豔萍的錢賺的並不輕鬆。她吃住都要在工廠，每天除了正常工作，她還要加三四個小時的班。
即使非常累，她也會抽出時間學習。1989 年她獲得深圳大學本科文憑，多年後又取得碩士學位。
（週末拎著雙卡錄音機郊遊）
週末郊遊，是鄭豔萍和姐妹們最開心的事。她們戴著蛤蟆鏡，穿著牛仔褲，留最流行的爆炸頭，提上那個年代最威風的雙卡錄音機，聽著裡邊的鄧麗君的歌，吸引著無數人羨慕的眼光。當是社會上就流傳著 " 娶女就娶凱達妹 " 的說法。
如果說，那個年代什麼是風口。可以說，進工廠打工就是最大的風口。那時和鄭豔萍一起的打工妹，後來基本都混得很好，有的出國，有的從政，還有的經商富甲一方。
如果你想控制風暴的方向，那你就要站在風暴的中心。
當鄭豔萍正在工廠裡努力工作和學習的時候，12 歲的周群飛還在湖南一座群山環抱的貧瘠村莊打豬草、砍柴。命運對這個可憐的姑娘下了狠手。
還未出生，父親就因自制炸藥幾度被炸傷，最終雙目失明，手指也被炸爛了兩根。5 歲時，母親因受不了重重壓力而自殺身亡。
從小，周群飛就生活在強烈的自卑中。1985 年，15 歲的她趁著表舅回湖南探親的機會，輟學跟他一起去了廣東，輾轉來到深圳。
她清晰地記得，到達深圳時已經是一個雨夜，找不著北的她隨手拉了一位學生樣的哥哥，把瘦弱的她帶到了一個連門牌號都沒有小工廠——澳亞光學。從此，她的命運就將逆轉。
（才去深圳的周群飛）
只是那個雨夜，孤獨無助的周群飛還不知道，33 年後，她將會以 615 億元的財富，問鼎胡潤全球白手起家女富豪榜榜首。
只要有風口，就從來不會缺乏追風的少年。很快，席捲全中國的第一批打工潮就要來臨。
1987 年，貴州日報刊登了《正安 300 娘子軍 " 出師 " 廣東番禺》的新聞，引發了轟動。很多人不理解，為什麼這些年輕的女孩子要要背井離鄉於千里之外。
（竹篙鎮部分南下打工的姐妹）
次年，四川金堂縣竹篙鎮的 50 名姐妹被安排到東莞一家皮具廠打工。當時，年僅 16 歲的王紅瓊偏偏要出去打工，媽媽哭著以鄉下嫁女的方式，給她彈了一床新棉絮，爸爸把家裡僅有的 70 元錢塞在她手裡，一家人眼淚汪汪目送她怯生生地離開家鄉。後來，這裡被稱為 " 中國打工第一鎮 "。
（當年竹篙鎮南下打工的女孩）
同年 10 月，富士康在深圳西鄉崩山腳下開了一座工廠。21 歲的王來春成了第一批來富士康的打工妹。
她不嫌廠房環境惡劣，在很多人都離開時，她一做就是十年。後來她自己開廠。2015 年，她以 13 億美金的資產入選 " 福布斯富豪榜 "。
天乾物燥的時候，一顆小火星就可以引燃一片大草原。
就在董小姐南下的第二年，中國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打工潮，當年就有大約 4000 多萬農民工流入沿海和城市去打工，次年增加到 6000 萬。從此，打工就成了中國農村人進城的一種方式，延續至今。
那時候，進廠打工是一件很有夢想的事情，很多人的命運就因此而改變，有一些還成了億萬富翁。
一隻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就可以在兩週以後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
有時候時一個看似微小的變化，卻足以永遠的改變未來。互聯網就是這樣。
（中國接入互聯網）
1994 年 4 月 20 日，這個原本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天，卻因為一條 64k 的專線而變得有意義。就在那一天，中國接入國際互聯網，成為第 77 個正式真正擁有全功能 Internet 的國家。
當時沒有人會想到，這會成為 20 年後，中國工廠月薪過萬也招不到工人的重要原因。
彼時，那些從農村出來的年輕人還飽含熱情，前赴後繼的去工廠打工，以期改變命運。互聯網離他們很遠，收音機和單放機卻離他們很近。
陳星的《流浪歌》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
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
冬天的風啊夾著雪花，把我的淚吹下。
……
1997 年，一個叫陳星的年輕人唱的這首歌火遍了大江南北，無數打工者爭相購買他的磁帶。那一年的除夕夜，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奶奶坐在火爐邊，聽著這首歌就想起了年幼的兒子在外面吃苦受凍的日子，淚水漸漸模糊了眼眶。
一首《流浪歌》，唱出了那個時代千萬個家庭的離愁，也唱出了萬千打工者背井離鄉的苦楚。
《鋼的琴》劇照
就在農村打工者思鄉的日子，中國的城市也迎來了史上最大的下崗潮。當時，甚至有很多人在菜市場晃悠，等著菜販子把爛菜葉扔掉，撿回家裡去。這些人十有八九是下崗職工或者家屬。下崗也意味著，中國將出現大量的 " 廉價 " 勞動力。
與此同時，1999 年，中國高校開始了大規模的擴招，6 年內錄取的考生達到 2200 萬人，並且這個數字還在激增。
1999 年是 20 世紀的最後一年，也是對 21 世紀前 20 年的中國互聯網影響最大的一年。
（馬雲畢業於杭州師範大學）
那年初春，馬雲在杭州湖畔家園的公寓中，對著一同創業的 " 十八羅漢 " 發表了那場著名的演講。
那一年，為了吸引用戶註冊 OICQ，馬化騰一度假裝女用戶在線聊天。不久 OICQ 便風靡大學校園，不到一年就發展到了 500 萬用戶。
也是那一年，在上海一家國企當董祕的陳天橋決定冒個險，不買房，辭職，拿出傾其所有的 50 萬創辦了盛大。
次年，在美國呆了數年之久的李彥宏悄然回國，在北大資源賓館的一個套間裡，熱愛中國文學的他給自己的新公司起了個傳統的古典名字 " 百度 "。
後來，他們都成了中國的首富。
（美團創始人王興）
千禧年伊始，美團的創始人王興剛剛被保送到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系無線電專業。而他日後最大的競爭對手張旭豪則還在十年寒窗苦讀，為高考做衝刺。
同年 5 月，浙江桐廬縣的喻渭蛟和妻子張小娟創立了圓通快遞。就在此前，王衛創立了順豐快遞，喻渭蛟的同鄉聶騰飛、詹際盛、聶騰雲分別創立了、申通、天天、韻達等快遞。
兩年後，賴梅鬆創立了中通快遞。二十年後的它們，構成了中國民營快遞的版圖。
當時，誰也沒有想到，互聯網 + 物流這一模式竟然深刻的改變了此後中國年輕人的打工方式。20 年前最讓人羨慕的進廠打工，後來竟然成了走投無路的人才會做的選擇。
（中國加入 WTO）
2001 年 12 月 11 日，中國正式成為世貿組織成員，一個歷史機遇擺在了所有中國人面前。當時的中國還有一個響亮的名字：世界工廠。
此後，中國的企業迅速崛起，不僅工廠開遍了大江南北，各行各業也繁榮起來，人們掙錢變得相對容易。對於年輕人來說，雖然進廠仍然是不錯的選擇，可是他們顯然還有更多甚至更好的選擇。那些十幾年前進廠打工的人，其中的一部分早已開起了自己的工廠，完成了打工仔到老闆的逆襲。
隨著互聯網和新興行業的興起，此時的中國正處在產業變革的前夜。這預示著，年輕人將會有更多更好的工作機會，繼藍領之後，中國即將出現白領
物以稀為貴。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大學生在 21 世紀開始的那幾年還是稀缺資源，被人們稱為天之驕子。天之驕子們是不可能去工廠幹體力活的，外企和國企才是他們的選擇。只有那些落榜的學生才會去工廠打工。
從大學擴招後的第一批大學生陸續畢業進入社會起，進廠便不再是一件令人羨慕的事情了。工資也變得沒有競爭力，甚至比外企的文員工資還要低。有學歷的人，可以坐辦公室吹空調，沒有學歷的人，只能進廠站著打工。
（打工者的手指）
一位曾在工廠打工的知乎網友說，他之前的工作是把主板塞進充電器的外殼裡，工作時手指纏著醫用橡皮膏膠布，一般吃夜宵時就會磨穿，時間久了指甲都磨穿了。
第一月即使上夜班，加班也多，但工資還是不到 4000。但對於他來說，已經是一筆鉅款。
那時候，人們重新發現，原來知識真的可以改變命運。人們還發現，進廠打工真的沒前途。
（打工妹）
進廠的年輕人無奈自嘲，" 都說進廠工資高，最怕沒錢買牙膏，都說廠裡伙食好，青菜裡面加青草，天天加班像只猴，加班加點無報酬，見到老闆低著頭，外面掙錢外面花，哪有鈔票寄回家？"
有過進廠經驗的人經常這樣告誡想進廠的人，" 年輕的時候千萬不要去工廠做一名普工，工廠就像個無底洞一樣，會在不自覺間吞噬你的意志力，年輕人應該是活力四射的，而不是在工廠等死的人。"
的確，年輕人越來越追求活力，他們需要自由，需要社交，需要融入大城市的花花世界，對工廠那種枯燥重複且高度封閉的工作生活越來越無法忍受。
2010 年 1 月 23 日凌晨 4 點，一個叫馬向前的 19 歲河南少年被發現死在深圳富士康工廠宿舍的樓梯口。此前，馬向前已提交了辭職申請，2 月 9 日便可以離開，還招呼姐姐給他搬行李。可是，他沒有等到這一天。
就在馬向前死亡後不到 100 天，一個叫盧新的 24 歲男孩從陽臺縱身跳下。喜歡音樂的他曾參加過快樂男聲比賽，夢想是當一位歌手。後來人們在他的宿舍裡發現了幾張工資單：2009 年 12 月，2781 元；2010 年 1 月 2240 元；2010 年 3 月 3541 元。
盧新生前寫過這樣一段話：" 為了錢來到公司，可陰差陽錯，沒進研發，來到製造，錢還算多，但是在浪費生命。"
（郭臺銘就 " 富士康跳樓 " 事件接受記者採訪）
馬向前和盧新並不是個例，此後富士康接連出現員工跳樓事件。截至當年年 11 月 5 日，富士康已發生 14 起跳樓事件，引起社會各界乃至全球的關注。當然，富士康也不是個例，它所折射的是千千萬萬箇中國打工仔共同的命運。
工廠，早已不是天堂。人們更多地是稱它為 " 血汗工廠 "，是一個承載不下夢想，改變不了命運的地方。
十幾年前，老闆對員工說：
" 回家等通知，沒通知不要來上班。"
十幾年後，員工對老闆說：
" 過完年再說。"
（製衣廠老闆抱怨月薪過萬招不到人）
2019 年，剛剛過完春節，廣東一位製衣廠老闆就憂心忡忡地說，" 月薪過萬也招不到工人了。"
實際上，招不到工人的不只這一家制衣廠，也不只廣東一個省，全國各地的工廠都面臨著招工難的問題。
年後，知名自媒體人呦呦鹿鳴曾問了網友一個問題：如果在一個城市身無分文，流落街頭，你會怎麼辦？
多名網友迴應說，那就去工廠打工吧，包吃包住。
還有網友說，等在工廠攢到錢了，就買輛電動車跑快遞，一個月能掙上萬塊，而且時間自由，還能見識城裡人的生活。
一位大二的學生講了自己的故事：網貸欠了一屁股帳，不想讓家裡換，沒辦法只能休學一段時間進廠打工自己還錢。一天不加班站八個小時，真心從小沒這樣累過。
顯而易見，快遞行業已經成為了一個打工者追捧的職業，一般每月能掙 5000 至 7000 元，稍微勤奮點會更多，15% 的騎手工資可達上萬元。
（外賣騎手）
那個創辦美團的王興肯定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挖了工廠的牆角。2018 年，美團有 270 多萬專職或兼職騎手，其中 77% 來自農村且以 80 後 90 後居多，許多曾在工廠打工的人如今都當了快遞員。同年，中國快遞業務量突破 500 億件。
不只是送快遞，現在的年輕人選擇太多了。行政、營銷、金融和互聯網都需要他們。藍領早就成了辛苦和低收入的代名詞，白領才是他們的低配。在年輕人看來，現在進工廠和八九十年代種地差不多，都是落後於時代的選擇。
只有站在時代的風口，才有改變命運的可能，否則命運只是在原地輪迴。
三四十年過去了，鄭豔萍、周群飛和董明珠們靠進工廠早已改變了命運。而現在，只有無法改變命運卻又渴望改變命運的人才會進工廠。
寫到這裡，不禁想起馮驥才的一首詩：風可以吹起一張白紙，卻無法吹走一隻蝴蝶，因為生命的力量在於不順從。
作者：喻欽濤 來源：ZAK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