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方:父親曹禺為何後期再無作品

曹禺 冬之旅 雷雨 文學 不如鹹娛 2017-04-04

本文內容整理自北京交通廣播FM103.9《魯魯一專訪》

(文字編輯:朱詩蓓)

萬方:父親曹禺為何後期再無作品

(萬方,著名劇作家,她寫過小說,也做過長時間的影視編劇,而如今她選擇不再迎合,專心投入話劇創作。作為戲劇大師曹禺先生之女,她說他確實是一個天才,很難設想他23歲就能寫出《雷雨》,只可惜後期再無作品。)

萬方:父親曹禺為何後期再無作品

(年輕時的萬方和父親曹禺)

舞臺是又親近又遙遠的存在

(L:魯魯一 W:萬方)

W:曾經我經常被人採訪的時候就問,你作為曹禺的女兒是不是有壓力,我當時直覺的回答說我沒覺得有壓力,在我眼裡還真沒有覺得我爸是一個什麼了不起的劇作家,我覺得他就是我爸爸。後來直到我寫出了第一個劇本叫《有一種毒藥》,那個時候我已經50多了。

L:話劇的劇本?

W:第一個話劇的劇本,我才忽然意識到其實我一直有壓力,這個壓力就體現在我一直不敢寫話劇,因為他的那幾個作品在那兒壓著我呢。

L:《雷雨》、《日出》、《北京人》、《原野》。

W:就是,如果我寫得太不像樣子,我根本就不敢去動。我想在我50多歲的時候我寫第一個話劇,我小的時候看了那麼多的戲劇,舞臺對我實在是覺得又親近又遙遠,親近是因為我從小就熟悉,遙遠是我一直不敢碰,所以這個是有很強的吸引力的,最後我覺得我一定要寫,要試試寫戲。

萬方:父親曹禺為何後期再無作品

(話劇《雷雨》劇照)

L:從小就很親近話劇的舞臺。

W:對。

L:第一次進話劇劇場是在多大年紀?

W:那應該很小,我有記憶的就是大概四五歲去看《雷雨》。

L:看的第一場話劇就是《雷雨》嗎?

W:也不是,在我印象中很深刻的是《雷雨》,《雷雨》第三幕不是霹靂、下暴雨、電閃雷鳴嘛,我小孩根本不懂,一聽那打雷一閃,我一下就哭了。我爸坐我旁邊,他平時對孩子是很親切的,但那次我覺得他特別粗暴,一把把我揪起來,揪著我夾在胳膊底下趕快就跑出去。

L:在首都劇場嗎?

W:在首都劇場,我當時就意識到我影響了其他觀眾。我再大一點了,上小學了,演《雷雨》的時候,他帶我看霹靂是怎麼造出來的,那個雷聲,雨點,芭蕉扇子上的珠子一搖那個芭蕉扇。

L:就製造那種聲音?

W:對,忽急忽緩的雨,就覺得舞臺真的很神奇。

寬恕能讓人活得更乾淨

(L:魯魯一 W:萬方)

(萬方編劇、賴聲川導演、藍天野主演的話劇《冬之旅》中主角是陳其驤和老金兩位老人,年輕時他們是同學,也是最好的朋友。在特殊時期,陳其驤迫於壓力出賣了老金,害得他坐牢,家破人亡。時過境遷,老陳一次次敲開老金家的門,乞求原諒,面對的卻是老金一次次的拒絕。老金在孤獨的晚年,靠著這份怨念和舒伯特的名曲《冬之旅》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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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冬之旅》主創)

L:《冬之旅》的主題是有關於懺悔的?

W:是懺悔和寬恕吧,實際上這個戲的誕生挺偶然的。北京人藝的藍天野老師,應該說在當今中國劇壇,我覺得是資格最老的、頂級的一個演員了。我爸爸曾經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院長,然後我從小就叫他藍天野叔叔。有一次我們兩個在一個小劇場看戲碰上了,他突然問我說,萬方你能不能寫一個,兩個老人的戲,我說你想演啊?他說他曾經和焦晃(私底下談起過),焦晃老師是上海的一位很有名的話劇演員,當然也演過很多影視,康熙這些。

L:對,大家都看過。

W:他說我們兩個曾經私底下談起過,什麼時候我們能合作一個戲。那我一聽我當時第二個反應就是,如果兩個人的戲,那臺詞量應該很大,你想想兩個小時就兩個人。因為你知道天野老師的年齡,天野老師就是笑。然後我再問,那您有什麼題材、您有什麼想法?他說沒有,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這個戲後來沒有焦晃老師,因為種種原因不是焦晃老師演的,但是當初讓我聽到他們二位想演一部戲,這對於我一個戲劇圈的編劇,我覺得是一個很讓人興奮的動因吧,所以我就想我得寫。

L:兩位優秀的老演員。

W:對,老演員,我就在想寫什麼呢,兩個老人。天野老師跟我父親應該說是同事,他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演員,我父親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院長,我就想到了我父親這一代人的生存狀態。我覺得人到了一定年齡,他的狀態是回望,那麼我就想到在他們的生命中,在他們的往昔,會有什麼樣的糾結呢?於是我就想到了兩對矛盾,一對是傷害與怨恨,然後就是懺悔與寬恕。我覺得所有的人,誰敢說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傷害過別人,或者誰敢說我自己心裡從來沒有過一絲的怨恨,可能很少有人能夠說我沒有,那麼我們怎麼辦?我們的出路是什麼?那麼就想到懺悔與寬恕,在這個戲裡實際上就是這樣,一對老人他們曾經是非常好的朋友、非常親密,可以說是從小的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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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冬之旅》劇照)

L:好像是同學。

W:對,然後一個傷害了另一個,而且傷得很深,傷到一切都斷絕了,等於曾經的友誼就灰飛煙滅了。到了一定的年齡,在《冬之旅》裡面這對老人又相見了,他們如何來面對曾經的這樣一種情感上的深淵。如果你心懷怨恨永遠不能解決,那麼實際上你就像老在泥土裡面挖。其實我還是想到一個就是我們每個人都想活得乾淨,都想我們的心是乾淨的。我覺得這個戲也想說我們怎麼才能乾淨呢?其實寬恕是一個讓你能夠活得乾淨一些的東西。

L:好像對於這個戲的結尾,您跟賴聲川導演的意見不太一樣?

W:對。

L:您好像是覺得傷害了老金的陳其驤,老金是在他已經去世之後才寬恕他、才原諒他的。

W:實際上就沒有寬恕,因為他已經死了,也不是說沒有寬恕,因為我覺得寬恕其實挺不容易的,尤其是這麼深的傷害就非常非常(不容易)。你說平時一些小事情很容易原諒,但是如果害得他家破人亡的話,尤其是那麼親密的關係,我覺得這個寬恕非常難。應該說賴聲川導演他有一種很光明的心境,所以他希望能夠讓大家都能被這種寬恕的光所照亮。

L:給大家一些溫暖的東西?

W:對。

L:不要那麼絕望。

W:對了,讓大家的心都被照亮,我覺得也很好,這個戲最後在舞臺上的呈現應該說是讓大家覺得挺溫暖的。

父親曹禺不願自己從事文學

(L:魯魯一 W:萬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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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您的幾個兄弟姊妹從事文學的好像就您?

W:就我,因為我爸實際上特別不希望我們幹這一行。

L:為什麼呢?他自己那麼喜歡,為什麼對子女他就覺得不要幹這個呢?

W:有這麼一類家長,我覺得可能往往就是他自己幹得比較出色,他會覺得做這個特別辛苦。

L:但是他也體會到特別多的樂趣吧?

W:我爸不,我爸恰恰是因為他覺得這個東西……

L:給他帶來了很多遭遇?

W:對,他是希望我們幹自然科學,因為他認為自然科學是實實在在的,就像一加一等於二。可是你寫一個東西,人家說你的東西一文不值,像《雷雨》當年,很多人否定自己的東西,你寫的東西,不光一文不值,還認為因此你就成了一個罪人,所以他不願意我們幹這個。

W:實際上我就上到初一,我的學歷就是上到初一。

L:您的學歷就是初一?

W:對,然後就去插隊了,之後又當兵。實際上,我初一大概十多歲的一個孩子,當時覺得壓力非常大。那個時候在燈市口的女十二中,現在的166中學,在學校裡面根本不上課,我們也不能進教室。教室那個時候都是平房,我們就坐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只能坐在地上,去了就坐在那兒,什麼也不能幹。

L:不能進教室?

W:不能進教室,沒有權利進教室。

L:坐一天?

W:坐一天,不光是一天,天天,天天就是這樣。你們坐在外面的人都沒有資格進入教室,就等於你是壞人或者你是壞人的孩子,你也就是壞孩子,所以你就老老實實吧。

L:那其他孩子會有一些言語上的東西嗎?

W:有啊,其實他們也是孩子嘛,他們想著法兒的,現在看來是一種惡作劇,比如說他們在地上畫一個圈兒讓你站在裡面,一隻腳站著。

L:多大的圈?

W:地上畫一個一尺的圈讓你一隻腳能站在裡面,然後讓你學耗子叫、學其他動物叫。實際上是一種侮辱,是一種人身的侮辱,但是孩子不懂,你無能為力,你就覺得你該被這麼對待,其實都在心裡,我覺得都是在心裡,就是所謂我們現在說的壓抑吧,你一直會覺得很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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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初一之後就去東北插隊了,是吧?

W:插隊,對。

L:那個狀況是覺得插隊是一種解放,特別開心一種自由的狀態,還是說去農村了好像也是很可怕的?

W:你覺得挺快樂的,你覺得很自由,你不覺得你是低人一等了,大家都得走,沒有人能不走。

L:所有人都是這樣的?

W:所有中學畢業的孩子都得走,只有很少部分留在北京的工廠當工人。我們班比如說四十多個人,大概能有五六個人能在工廠,其他的人全都是到山西、海南、東北、內蒙古。那個時候有去叫東北兵團、內蒙古兵團,就是有組織的,你到那兒有人給你安排生活,大家住在一起有食堂,但是我不願意,我當時由於我一直以來的壓抑,就寧願作為一個農民就到農村,那確實是真自由,我不想在一個分成你是哪等、你是哪等的地方。

L:有組織體系的?

W:對,有組織體系的。

L:去農村是什麼意思?也跟著種地?

W:對,你就是幹活,你就成一個農民了。那個場景還真是挺有意思的,我們一火車的孩子,站臺上都是父母來送。我還記得我爸爸那個時候繫著一個白毛巾來送我,曾經的工農兵宣傳畫上那種幹活的毛巾。

L:他為什麼要系那個東西呢?就感覺是一個工人的標誌?

W:可能吧,再有他那個時候在農場勞動,確實也需要擦擦汗,他就一直系著。

L:走的時候您父親有沒有跟您說什麼?

W:沒說什麼。所有人都是這樣,沒有什麼可說的。

L:大家都一樣,都得去。

W:對,大家都一樣的,你想一火車十五六歲的孩子就拉到東北去了,坐十幾個小時,那個時候的車很慢的。我們到了那兒實際上就是告訴你,你們幾個人,也都互相不認識,我們學校有三個女生是一塊兒的,就跟別的學校的,你們十六個人到這個村,你們幾個人到那個村,然後就不知道他們從哪兒組織來一個大馬車,就把我們拉到那個村了,然後住到一個小學校土房子裡,就開始了,你就成了一個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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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那個環境是怎麼樣的?

W:環境就是大土房子,農村。

L:會覺得環境很惡劣嗎?

W:年輕,你不覺得。你覺得挺快樂的,你覺得很自由,你不覺得你是低人一等的了。

L:還會有那種歧視感嗎?就沒有了?

W:沒有了,你已經成了一個農民,(地位)已經是最低,再低低不到別的地方去了,而且一些孩子在一起還是覺得挺好的。

L:您真的去耕地?

W:那每天得上工,每天早上一大早,天沒有亮隊長就開始怪叫,那聲音怪極了。

L:叫起床?

W:他就是叫起床。我覺得是他自己獨特的叫法,非常怪。

L:沒有語言?

W:沒有語言,特別怪,但是挺有意思的。每天早上天沒有亮就叫,他在村裡走著叫,不只是我們起床,所有的勞動力包括農民們都起來了。那個時候所有的地都是公家的、都是集體的、都是大家的,所以大家一起跟著隊長,今天到這塊地,明天到那塊地,我們也沒有鍾,沒有手錶。

L:那怎麼知道幾點呢?

W:都是看日頭,中午吃飯。

L:原始社會那種?

W:對,因為東北大平原,也沒有山,什麼時候太陽落到地平線以下了就收工回家。

L:在那個地方會辛苦嗎?

W:現在想來其實是很辛苦的。

L:但是當時真不覺得?

W:當時年輕所以不覺得,實際上很苦啊,各種臭蟲、蝨子、蚊子,身上全都爛了,有些孩子就拿一個小刀刮。

L:自己拿刀刮自己的肉?

W:對。

L:那他自己就癒合了?

W:就癒合了,但是年輕你不覺得,你真的不覺得苦。

L:所以在那個時候你對文學、對作家這個事有想法嗎?

W:那個時候一點沒有。

L:完全沒有?

W:完全沒有想法。

母親忽然離世

(L:魯魯一 W:萬方)

(萬方的母親是清代桐城派文學家方苞的後代,正在萬方遠離北京的時候,母親突然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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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下為萬方母親方瑞)

L:她去世是因為生病嗎?

W:不知道。

L:您不知道?

W:我那個時候當兵,我妹妹也不在,我們兩個都不在身邊,早上起來她就沒了。

L:她是一個大家閨秀,清代桐城派文學家方苞的後代。

W:對,她長得非常好看、非常美,看起來很柔弱,但是內心又很強。我一些同學朋友的父母,因為丈夫就像我父親這樣,所以就離婚了,但是我媽媽絕對沒有一絲一毫(想法),而且她覺得我爸爸對她的愛是最重要的。而我父親當時身體上,我覺得他是完全的垮了。

L:身體上垮了?

W:就是他吃安眠藥,大量地吃安眠藥。

L:到什麼程度?

W:他吃到夜裡起來,家裡有書櫃,那個書櫃是玻璃門,他摔倒撞到玻璃門上,腦袋額頭劃破了,一臉的血,他不知道,接著躺在床上又睡了,弄得枕頭上、被子上都是血。

父親曹禺為何後期再無作品

(L:魯魯一 W:萬方)

(萬方的父親曹禺先生有著在中國戲劇史上常演不衰的作品《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不過後來他的創作似乎驟然萎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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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日出》劇照)

L:有很多很多人說他好像中晚期的時候就幾乎沒有作品了。

W:就是沒有。我在他剛去世之後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靈魂的石頭》,實際上那篇文章主要談的就是我覺得的我所看到的或者說我所體會到的他的處境,他為什麼寫不出來。

L:他一定是很想寫的。

W:太想寫了,所以他很痛苦。

L:他為什麼寫不出來?

W: 為什麼寫不出來。

L: 嗯。為什麼寫不出來?

W:這個原因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因為你沒有一顆自由的心靈你就寫不出東西來。他不是他自己了,他徹底否定了他自己。我們家吃那個烤白薯,烤白薯的皮是不能吃的,在爐子上烤完把皮扒起來放在一邊,但是我爸爸就一定要把白薯皮吃下去,因為他覺得他的地位是非常下賤的,所以他得吃,他從心裡就這麼想。

L:他就已經接受了這種標籤。

W:他就接受了。

L:可是後來所有的這種環境結束了。

W:結束了,但是他的心已經停留在那樣的一個境遇之中,很難再重新生髮出新的生命。而且我父親不是一個強大的、性格很堅強的人,他是一個相對脆弱的人,他的性格很脆弱、很敏感,所以可能在他心裡恐懼會比別人更大。

L:好像他做過很多很多努力,他還是很想寫的。

W:非常想寫,有各種各樣的想法,他有好多小本子,想到點兒就記下來,但就是沒有弄出來。

萬方:父親曹禺為何後期再無作品

L:他好像寫過很多劇的開頭但是都沒有進行下去?

W:對,一些片斷都有。

L:您看過那些片斷?

W:有,我看過,很簡單的一些片斷,一段段的故事、一個個的人物。那個時候他有很多榮譽了、有很多頭銜了,這個院長、那個主席,各種各樣的頭銜,每天有這個會、那個會,各種活動,然後回來他就會罵自己,他覺得那麼沒有意義的事情,可是呢,第二天還是會去。

L:為什麼要去?

W:這個有兩重原因,他寫不出來他又不願意成為一個廢人什麼都不幹,所以如果有活動他還是去,去了又覺得把時間浪費在這樣的事情上,又悔恨。

L:所以就一直很難受?

W:對,天天都是,如果在他身邊的話總會看到他經常去開會回來很不愉快,對自己這麼來面對生活或者是這樣的生活使他很不愉快。

L:我看到說好像有一段時間他想推掉所有的這些社會活動?

W:他想。

L:甚至跑到上海、重慶,準備寫東西。

W:在上海待過,寫《橋》。他有一個作品叫《橋》,解放前寫的沒有寫完,他曾經想把它完成,那個時候他會給我寫信,說他到最後一口氣也要做,也要做好,哪怕這個東西不是一個多麼完美的,也要把它弄完,寫了很多這樣的信,但是最後還是失敗了。這個我現在能理解,因為我也一直在不斷地寫戲、想戲,如果你想的東西達不到你覺得對、成的標準,你會對自己非常失望,就沒法往下寫,你不可能說我就把它湊合出來吧,你不會這樣的,因為這是你真心想做的事情。

L:就像您說的他不是一個戰鬥型的人。

W:絕對不是。

L:所以他在非常想寫但是又屢屢受挫的這個過程當中會發脾氣嗎?

W:他不發脾氣,我覺得他哀嘆吧,他更多的是哀嘆。

L:會嘆氣?

W:會。

L:會表現出來?

W:當然,他一直吃安眠藥,一輩子吃安眠藥,人在吃了安眠藥還沒有睡著之前那一段是特別自由的、特別輕鬆、放鬆的。我在跟他一起住的時候就叫我名字,他說小方子,小方子,你快來,我趕快過去說怎麼了,我跑到他屋裡,一推門,他說哎呀,夏天了窗子開著,你要再不來我就要跳下去了,這樣活著太沒有意思了。實際上他根本不可能跳下去,因為他吃了安眠藥人已經軟綿綿地躺著,但是他覺得他想跳下去。

L:就是因為這種想寫又寫不出來?

W:對,想寫而寫不出來,我就覺得那痛苦就像一把鑰匙,他覺得這把鑰匙能開開他心裡的那扇門,可是他又不敢開,因為他怕開開裡面是空的,但是他就老撫摸著這把痛苦的鑰匙,他撫摸著心裡就覺得我還有把鑰匙能開,我覺得是這麼一種狀態。他是再也寫不出東西了,其實很可惜,他23歲寫出《雷雨》,我覺得他確實是一個天才,很難設想的,可是後來就再也沒有了。

如果我不能做我想做的事

(L:魯魯一 W:萬方)

W:我爸他是一個以表揚為主的父親,我覺得這點他非常好,他絕對不打擊你、不批評你,他看了我早期寫的文章,就說你還是不要光只關注自己,你要能夠站得更高一點、看得遠一點,那我就知道他不滿意,他覺得這個東西不行。後來我在寫《殺人》這篇小說的時候,我寫著寫著就對自己失望,我雖然寫不到那麼好,但是還是能夠判斷好壞,我知道怎麼叫好,怎麼叫不好,我寫到一定的時候,我覺得難道就只能到這種水平了?我就不行了?在那個時候我真的挺失望的,我就這個水平了。後來某一天又寫出一段,突然覺得這一段對、行,然後一直把這個感覺延續下去寫完之後,我並沒有給他看。後來雜誌發表之後我把那個雜誌給他看了,那個時候他住在醫院裡面,我就把那一期雜誌留在他那兒我就回家,然後再一天去看他的時候,他一看我來,眼睛一亮,馬上叫我說你快來快來,我就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他一下拉著我的手,他說小方子你真行,你還真的能寫,這下我就知道,嗯,我行,意思就是說你能吃這碗飯。

L:非常開心?

W:對,起碼我就一下子覺得挺踏實的。

萬方:父親曹禺為何後期再無作品

(話劇《有一種毒藥》劇照)

L:之前您也非常坦誠說其實影視的這個經濟收入還是有誘惑力的?

W:那當然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就是幹這個。

L:做影視?

W:對。

L:現在為什麼就能夠抵抗那個誘惑力不做了?

W:因為我覺得影視這個東西實際上不是自我,不是你自己的,你是要迎合的,你絕對要迎合,你是被別人定製了一個東西。

L:它可能產品的這個屬性更高一些?

W:對,你說的太對了,就是一個娛樂產品,實際上就像人家說你這個要什麼型號的、什麼模式的東西你給他做出來,而你自己的東西不能隨便放進去,所以到一定的時候你就覺得那我這一輩子就給人做產品。而且我為什麼後來不再寫影視,而是寫話劇,就像我剛才說的,寫影視劇說老實話真的沒有什麼樂趣,創作過程是沒有太大樂趣的,因為一是它篇幅非常長、非常辛苦,真的很累,再有因為它是定製,就它很多都不是你真心的,你是來編一個讓別人滿意的這樣一個東西,所以你真的樂趣不大,但是寫話劇你會覺得很有樂趣,就是這個過程,寫作本身、創作本身就很有樂趣。

L:會更自由一些?

W:絕對自由。

L:我看到您說做《有一種毒藥》這個話劇是因為一首詩?

W:對。

L:我覺得這個詩好像跟您自己也是很有契合點的。

W:對,你說的太對了,《有一種毒藥》這個話劇實際上是因為我在某一本書上的扉頁上看到了這樣一首詩,我一下就被震動了心,這首詩是這樣的:“如果我不能做我想做的事,那麼我的工作就是不做我不想做的事情,這不是同一回事,但這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我當時就特別一震,我的心,我覺得這是一種特別決絕的人生態度,我如果不能做我想做的事,那麼我的工作就是不做我不想做的事,其實這挺了不起的。

L:這其實是兩個程度,但是都很了不起?

W:對,都很了不起。

人生要有一次真正燃燒的愛情

(L:魯魯一 W:萬方)

L:所以您的作品也是有一個變化的過程,比如說從一開始《殺人》,從題目就聽得出來比較凶悍,到後來《有一種毒藥》這樣的一些作品,可能更多關注了女性或者是情感,更溫和、溫暖一些。

W:對,《女人心事》、《空鏡子》、《空房子》還有一個叫《空巷子》,都是曾經寫過的電視劇,基本都是跟女人的情感有關,都是女人的情感。

萬方:父親曹禺為何後期再無作品

(電視劇《空鏡子》劇照)

L:您說過一句話,說女人一生最黑暗和最耀眼的都是婚姻和愛情。

W:是啊,至今我仍然相信是這樣的,因為女人和男人是不同的,對於女人來說你事業再成功,你的歸宿我覺得實際上是情感,女人特別需要情感上的滿足。

L:現在很多人會覺得說女人其實可以有自己的事業?

W:當然,而且女人一定要有,要自立,這是我從小我爸爸告訴我的,這是絕對的,如果你不能自立,你談不到愛情,你的婚姻也不可能多麼的成功。我這麼想,就是你的幸福首先建立在你是一個能夠自立的人。

L:但是您用“最黑暗”和“最耀眼的”,這是一個極致的說法,就是說最黑暗,比如是我要不幸了、我要悲哀了都是因為婚姻,我最耀眼、最綻放光芒的時候也是因為婚姻和愛情的話,那可能很多人會覺得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我的價值可以體現在很多地方,不一定是婚姻和家庭和愛情。

W:我覺得這個因人而異,但是從我們作為一個人來講,我覺得愛情確實是很值得珍惜的,如果我們這一生沒有愛過、沒有真正的嚐到愛情的滋味,我覺得這一生是有缺陷的。我記得曾經有一次也是聽廣播,好像是“瘋狂英語”的那個李陽吧。

L:那很早了。

W:很早很早了。我曾經寫一個東西談過這個,李陽他就講看到那些年輕孩子把時間都浪費在談戀愛上而不去學英語他覺得簡直太痛心了、太不能忍受了,我當時一聽心裡就一愣,我心想這不是本末倒置麼,我說學英語算什麼,人在你青春的時候就是應該談戀愛。你的生命需要戀愛、你的生命需要愛情。我還是希望每個人能夠真正的體會或者是能夠得到真正愛情的一個滋潤,這樣人生才很值吧。我覺得最好有一次真的燃燒,就特別好,你也可能有四平八穩的就介紹認識了覺得挺合適就好了,大部分人是這樣,但是我覺得你要真的被燃燒過一次可能更好。

L:您燃燒過嗎?

W:那應該吧。

L:我看到您說在東北的時候都是年輕的男男女女,那時也有很多愛情?

W:當然也有。

L:您呢?

W:我也有啊,我第一位丈夫就是插隊的時候(認識的)。

L:真的?

W:對,後來我們分開了,但是現在也還是朋友。

L:那是一段燃燒的戀愛?

W:對,年輕、青春,所謂叫花季,那個是很天然的一種情感。

L:十五六歲的時候在一起?

W:對,非常天然的情感。

L:這個是初戀了?

W:應該是。

L:所以這段婚姻的話對您來說是值得記住的地方更多,還是給您帶來的挫折更多呢?

W:所以我為什麼剛才說到愛情要有一次真的燃燒,那我想到你時,心裡的感受是不一樣的,還是想到那些好的時候,你會覺得胸口發緊,而且尤其當愛情已經永遠的逝去了,你會更覺得說不出來,反正你是覺得畢竟曾經經歷過,真好。

L:不會有那種最黑暗的,現在記得的都是那種最耀眼的時刻?

W:對。

望打破禁忌,寫書回憶父母的愛情

(L:魯魯一 W:萬方)

萬方:父親曹禺為何後期再無作品

(曹禺與第二任妻子方瑞、女兒萬歡、萬方的全家福)

L:您父親跟您母親的這種愛情在早期的時候對您來說可能是一個禁忌話題?

W:對。

L:但是現在,好像你覺得也是值得去寫的一件事情了?

W:對,你說得很對。這是我一直想寫的,而且我現在也沒有放棄這個計劃,我還是想寫,當然你要用這種說法那我媽媽是第三者,所以我一直覺得有一點,總覺得心裡有一個疙瘩吧,總覺得讓我來談。

L:有點禁忌的感覺?

W:對,有點禁忌的感覺,但是實際上我不應該有,其實我覺得我是一個搞寫作的人,你寫了那麼多各種不同種類、樣式的情感、關係,為什麼你還有禁忌呢?我問自己,我準備打破,或者我正在一點點打破。

L:可以去寫?

W:對,我肯定要寫。

L:他們是在重慶認識的?

W:對,在抗戰時期在江安。

L:四川?

W:對,四川,那個時候陪都搬到重慶,然後“國立劇專”就搬到了江安,在重慶,日本飛機老是轟炸,所以就躲到江安。我的姨是我父親的學生,我個人認為《北京人》是我父親最棒的作品,但也不止我,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看法,剛才說到我的姨,實際上《北京人》裡面袁圓這個人物就有我姨的影子,有一點野小子的感覺。然後我媽媽到江安去看她的妹妹,他們這樣認識的。我媽媽一直保存著當年他們在談戀愛的時候我爸爸寫給她的信,那個紙是那種特別薄的宣紙,而且特別奇怪的是一長條,很窄的長條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就跟小螞蟻似的,我後來都用電腦把它們打下來了。

L:您都看過?

W:我都看了,後來我把打出來的也給我妹妹看了,她說她想想,覺得我媽媽還是挺幸福的,因為我媽媽去世很早,所以我總覺得她沒有過到好日子,總覺得她一直活得挺悽慘的,後來就走了,而且她身體也不好,但是看了那些信,我妹妹就跟我說其實媽媽還是很幸福的,就是我剛才說的所謂燃燒吧。

L:燃燒的愛情?

W:對,我來設身處地替我媽媽想,我就覺得(這段愛情)會是她生命中最最最耀眼的。

L:什麼時候準備開始寫?

W:這個我都準備了很多年了,但是我不知道,也許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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