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收集合肥張家的故事,得以接觸了大量的張家老照片,其中張充和的最為值得關注,她身上流露出不只是傳統之美,還有著新銳的思想和進取的精神。如今,張充和女士已經年逾百歲,定居美國,成為中外學界一個代表人物,回首往事,老人還是忘不了那些“中國往事”,那些曾留著她青春印記的地方:蘇州、青島、北平、合肥、上海……

張充和忘不了的那些“中國往事”

張充和家族在安徽合肥,曾祖父張樹聲早年跟著李鴻章組建淮軍,南征北戰,成為淮軍二號人物,官至直隸總督(署),後在兩廣總督任上病逝。張樹聲去世前還在口述奏摺請幕僚記錄,他主張廢除科舉,改革政治,加強軍事,創新教育方式等等,後來受到許多研究學者的矚目。

張充和的祖父官至川東道,主持承辦過一系列的教案,後在任上去世,年僅四十九歲。張充和的父親張冀牖與揚州鹽官陸靜溪的女兒陸英結婚後不久,於1913年舉家從合肥遷徙,先到上海,張充和即出生於上海,與張愛玲出生在同一條街上,而他們的祖父也都是官場好友。

張充和忘不了的那些“中國往事”

張冀牖後率家遷徙到蘇州,創辦了樂益女中,這裡走出了張聞天、侯紹裘、葉天底、匡亞明、韋布等知名教師,也走出了葛琴、葉至美、沈敏、童英可等學生,張家四個女兒元和、允和、兆和、充和也都在樂益女中就學和任教。與姐姐們不同的是,張充和尚在襁褓時就被叔祖母識修抱回了合肥生活,因為當時奶媽奶水不夠,而張冀牖夫婦也考慮到識修膝下無子女,決定過繼給她一個孫女陪伴。就這樣,張充和直到十六歲叔祖母去世後,才回到蘇州家裡,與姐姐們一起進入新式學堂。此前,張充和一直就讀家塾,李蘊章的女兒識修為她請了最好的教師,教古文、書法、詞曲等等,這也是張充和能夠成為書法家、崑曲家的原因。

當張充和從合肥回到蘇州時,姐姐們開始陸續外出上大學,但家裡還有一群可愛的小弟弟。因此,張充和早期與弟弟們的故事很多,譬如與大弟張宗和,與小五弟張寰和。幾年後,張充和以國文滿分、數學零分考取北京大學,而大弟張宗和則考上清華大學歷史系。兩人共同參與了俞平伯在北平發起的崑曲社團谷音社,也就是在這個社團裡,兩人開始了崑曲藝術之旅,並結識了眾多曲友。

上學期間,張充和與張宗和瞞著家人從北平跑出去,到青島、上海、南京等地參加曲會。由此,張宗和的第一位夫人孫鳳竹便是在青島曲友家相識,孫鳳竹也是曲友,手抄崑曲曲譜美妙至極。而兩人的媒人正是張充和。

張充和忘不了的那些“中國往事”

再後來,張充和因病退學,家人說是哮喘病,病得很厲害。我在張家第一次看到了相關照片,張充和躺在病床上,床頭櫃上還放著瓶花,她瘦弱無力,像是在醫院裡,聽張家人說,一般都去蘇州的教會辦的博習醫院。但病體尚未痊癒,就被胡適請去編《中央日報》的副刊《貢獻》,就這樣留下了大量的文學作品,並結識了一批文學名家,如章靳以、巴金等,後來這批作品被編輯成《小園即事》出版。

沒多久,抗戰爆發,張充和去了雲貴地區,留下了很多風雅故事。但張充和印象深刻的還是那些樸實的人:“記得在龍街住時,要李嫂去買豌豆,她回來連豌豆帶錢向桌上一甩,我說你怎麼沒去買,偷人家的。她說‘這點點豆子鳥都餵了,是天生地長的,又不是人屙的。我們這兒摘幾顆豆子吃還不在乎。’我心裡老是嘀咕。後來我在簡師教國文,有次碰到張三爹,他孫子是我學生,一定拖到家中殺雞磨豆腐大請一次,還教孫子挑一擔田中新出的瓜豆孝敬老師。我是永遠忘不了這樣厚的人情。雖然我哪裡吃得了那麼多的東西。”“酒闌琴罷漫思家,小坐蒲團聽落花。一曲瀟湘雲水過,見龍新水寶紅茶”。這是張充和憶起在雲南昆明的時光時所作,其中蘊含著幾多古意的思念。

張充和忘不了的那些“中國往事”

後來,張充和去了陪都重慶,在教育部負責整理國樂。也正是從那個時候正式向沈尹默學習書法,但崑曲始終沒有丟下,當時章士釗看了她的演出,說她將來要嫁給胡人,還弄得有點不愉快,但後來“事實清楚”,張充和果然嫁給了老外,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這是後話。

抗戰結束後,張家十姐弟在上海聚會,後回到蘇州。此時他們的父親、樂益女中校長張冀牖已經意外去世多年,復興學校的重任就落在了十姐弟身上。張家孩子買了田地祖產,張充和當了首飾,還親自書寫了學校匾牌,大弟張宗和任校長。學校漸有起色後,張充和去了北京大學教授崑曲和書法,張宗和則去了貴州大學教歷史和戲曲。張宗和當時離開的理由是,在自家辦的學校做事、拿工資感覺不好意思,他一去就是一輩子。

1949年,張家十姐弟各有方向,張宗和堅定地留在了貴州,安心教書。從新發現的他的書信可見,他對新政權充滿了信心,甚至有一些“天真”可愛,這也是他身上本質的東西。正如他明知道孫鳳竹女士當年已經患上了重病,還是毅然決然地決定和她結婚,婚後沒幾年,孫鳳竹即香消玉殞在合肥張老圩子。這才有淮軍後裔劉家與張家再次聯姻的佳話。劉銘傳後裔劉文思嫁給了張樹聲後裔張宗和,後來的苦樂生活證實,此乃天作之合。而無論是孫鳳竹還是劉文思,都與張充和交情甚篤。

張充和忘不了的那些“中國往事”

從1947年秋開始,張充和在北平與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交往。當時張充和寄居在三姐張兆和家,因傅漢思常上門拜訪沈從文,兩人遂相識。傅漢思回憶稱:“過不久,沈從文認為我對張充和比對他更有興趣。從那以後,我到他家,他就不再多同我談話了,馬上就叫張充和,讓我們單獨待在一起。”就連沈從文的兒子沈虎雛似乎也看出了苗頭,本該喊傅漢思“四姨傅伯伯”,但卻故意拖長音,如“四姨父(傅)——伯伯”。張充和覺得傅漢思忠厚、直接、坦承,且博學有禮。他們很快於1948年11月19日在北平舉行了的婚禮,沒多久,北平插上紅旗,兩人隨著撤僑大潮去了美國。

在美國的初期,幾乎是長達二十年的樣子,張充和與傅漢思的日子很是清苦,張充和去了圖書館做管理員打工賺錢,傅漢思忙著考學歷準備進大學教書。為了省錢,張充和自己種菜吃,她在給大陸家人信中寫道:“我的園中種了白菜黃瓜菠菜空心菜(不長,你可以教我種,若不會種請教人,我幾年都種不好),雪裡蕻,水疙瘩,小紅蘿蔔。還有幾種美國菜,都是平時買不起的。我每天至少兩小時拔草,上肥清理下種,分秧忙得很。但非常高興,心裡一煩便去園中做工。身體就很健康。也看出成績。看草木生長,可以增長生趣,尤其近幾年來蔬菜奇貴,你們無論在中國哪一省也想象不到。以謨(充和女兒)今年十四歲,幾年前說:‘等我賺了錢,我要吃一棵整的生菜。’你們聽了可好笑吧。”

同時,種菜、打理小園也成為張充和排解煩惱的一個方式,她還寫道:“我的園子只有三個月的收成,蔬菜供一家五口外,韭菜還送人。只是秋天一來什麼都完了。我一天總至少二小時以上弄草。漢斯管堆肥。即是園中所有草頭草根都堆起和土化為肥料,廚房中所削下的瓜果皮菜邊雞蛋殼都放在堆肥中,大致一年後即成上好的肥料。這裡冬天長,冬天一來就要買蔬菜了。我心裡一煩就去搬運肥料,挖地拔草。”為此,張充和還寫下了大量的《小園即事》:“當年選勝到山涯,今日隨緣遣歲華。雅俗但求生意足,鄰翁來賞隔籬瓜。”

張充和忘不了的那些“中國往事”

從1949年開始,張充和與張宗和開始跨國通信,一直持續到張宗和病逝。這一年是1977年,“文革”正在收尾。其間十年,張宗和經歷風雨,其中痛楚,唯有他自己最深刻。查張宗和給張充和的信,第一封是1949年4月15日,最後一封是1976年12月8日。二十八年裡,他們從未斷過書信來往,除了交流各自的生活信息外,更談了很多有關崑曲、詩詞、書法、歷史、美術等話題,他們總有說不完的話,時不時地在信裡憧憬一下再次相見的時刻,會在哪裡相見,見了請對方吃什麼,送對方、送對方的配偶、送對方的孩子什麼禮物等等。一次次可能的相聚成為泡影后,他們從未想過放棄,直到確信大弟去世的那一刻,張充和仍在期盼著踏上貴州的土地那一天:

知爸爸逝世消息,真不知如何措手足,路遠山遙,不能一見遺容,一撫骨灰,不能同你們抱頭一哭。你們爸爸小我一歲十二天,我們玩得多,吵得亦多,通信亦通得多。我幾次申請回國都沒有成功,現在打倒“四人幫”即使成功再也見不到他了。但是我永遠愛你們可敬的媽媽同你們下一輩再下一輩,願你們健康上進,在我死前能見到你們就是幸事。聽說喪禮十分隆重,你們爸爸為人是受之無愧的。

希望你們常給我來信,消息不斷就是我最大的安慰。

心亂不能再寫。更希望你們多安慰媽媽了,保重你們自己,不要太悲傷,人生就是這麼經過,經過,快樂與憂患是平衡的。心亂不能再寫,以後談。

張充和忘不了的那些“中國往事”

這是張充和獲知大弟去世後的第一封信,她說別的朋友去世,她常常要寫點紀念的文字,但這一次,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在美國的後期,張充和和傅漢思進入了耶魯大學教書,生活由此開始得到改善。有段時間,她專心帶兩個孩子,她說自己這輩子就缺少母愛,因此決定要好好陪著孩子們,為此推掉了一些社會活動。但她最鍾愛的兩門藝術始終放不下,那就是她在大學裡教的書法和崑曲。她的書法取法於古,卻不拘泥於古,自由風格,可謂古色今香,沈尹默、董橋、余英時等人都曾有過讚譽。崑曲方面,她成為海外崑曲社的靈魂人物,記不清演出了多少場次崑曲,為中國崑曲,這一世界最美的聲音走向世界,做出了她自己的特有貢獻。巧合的是,抗戰結束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一次到蘇州考察崑曲,當時觀看的崑曲,就是由張充和領銜演出的曲目《牡丹亭》;張充和的杜麗娘演了一輩子,到老了還被俞平伯讚譽“最蘊藉”。

隨著學者們對張充和文化傳承的研究,她的名字漸漸走出了她的小園,走出了她的書齋,走向了大眾視野。但是她自己始終說自己這輩子就是喜歡玩,抱定了一種態度:“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餘生。”她的夫君——著名漢學家、中國詩歌研究學者傅漢思曾稱妻子是詩人:“我從自己的妻子張充和那裡獲得了持之以恆的幫助和靈感,她本人就是一位詩人,一箇中國詩歌的終生弟子,以及中華文明最美好精緻部分的活生生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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