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經典就是思想爬坡

溫儒敏:讀經典就是思想爬坡

溫儒敏


01

更喜歡“漫羨而無所歸心”的雜覽


我祖籍廣東紫金,父親是西醫,母親是普通的家庭婦女。父母的管教不是太嚴,這倒給了我們相對自由的空間。我是上世紀50年代初上小學的,那時的語文課並不像現在整天要考試、寫作文,弄得毫無趣味。教我們語文的黃老師每週都用一堂課讀小說,一些小說的名字我現在還記得,像《一個奇異的離婚故事》。這是給大人看的,孩子聽了很新奇,上課聽完下課再去找來讀,現在想來也是一種啟蒙。

到了初中,我的閱讀興趣就相對廣泛了。那時書很少,但很多名著像《白痴》《安娜卡列尼娜》《世說新語》“三言二拍”在縣城新華書店都能找到。現在我在書店裡看到,賣的主要是教輔、養生之類的書。

最近我寫文章提倡要讓學生學會“連滾帶爬”地讀“閒書”。我上小學時讀《西遊記》,很多字不認識,就順勢而讀,不喜歡的就翻過去,讀到妖怪就多看兩眼。如果按照現在語文老師的要求,不認識的字要查字典,不理解的詞要弄通了,還要分析段落大意,就很難有興趣讀。讀完《西遊記》,再去找《隋唐演義》《七俠五義》等來讀,閱讀能力自然就提高了。現在很多研究生、博士生讀書很慢,可能因為扣得太精細。“不動筆墨不讀書”,大可不必。

我讀大學的時候遇上“文革”,當時文化受到衝擊,但依然有自己的讀書生活。那時整理出版了《二十四史》,還有一些西方現代作品的同步翻譯,說是“內部發行”,但發行量也在五六萬冊,像《麥田裡的守望者》《第三帝國的興亡》《西方哲學史》等,我都千方百計地找來讀。比起功利性閱讀,我更喜歡“漫羨而無所歸心”的雜覽。

我們這一代學者如果說有優勢,那就是人生歷練多一些。大學畢業後,我被分配到廣東韶關地委當祕書,工作了8年。基層的歷練對我大有好處,知道痛快文章易寫,但做實事很難。

1978年,我考上北京大學研究生,後來又讀博士,在著名學者王瑤先生的指導下學習了6年。王瑤先生沒有給我們正式開課,大約個把月有次討論,每次由一位同學主講,王瑤先生抽著菸斗靜靜地聽,不時點評一兩句。講過一次之後,他發現問題叫你改,然後形成一篇論文。現在想來,那是很“奢侈”的,不像現在教學容易淪為“批量生產”。

80年代思想解放大潮,是我一生中難得的讀書時光。我們各自有一套學習計劃,不用考慮在什麼核心期刊發文章,也很少考慮畢業後找什麼工作,更不會打賺錢的算盤。我們把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中所涉及的作品和論著書目抄下來,順藤摸瓜,一本一本地看。我是班長,為大家找書,可以直接進圖書館書庫,一借就是幾十本,整個研究生階段大概看過上千本書。

王瑤先生睡得晚,一般是上午10點多起床,然後就抽著煙看報紙。他家裡總是客人不斷,喜歡議論時政,品藻人物。他關心社會,有強烈的使命感,做學問很嚴謹,但不拘泥,很大氣。在他看來,學者要關注社會,要使自己的學術研究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回饋社會。現實關懷本來就是北大文科的傳統,在王瑤先生身上體現很突出。這些影響對我是潛移默化的。

這些年我用很多精力關注基礎教育和語文教學,也算是回饋社會吧。中小學教育問題很大,所以10多年前我在北大主持成立了語文教育研究所,後來主持國家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修訂,還擔任教育部中小學語文教科書的總主編。我做這些都只是“敲邊鼓”。

02

大學應當去除官本位


從1999年到2008年,我擔任北大中文系主任,但極少聽到有人叫我“溫主任”。若叫我“主任”,我會不自在的。學校是教學科研單位,要有自由寬鬆的空氣,不要有官場那一套。可是現在的大學官場化越來越嚴重,按照官場那一套給學校管理人員套行政級別,誰當領導誰就得到更多資源,以致有的教授也爭著去當處長,有點可悲。這樣一個氛圍,怎麼談得上“思想自由,兼容幷包”?傳統宗法制度和盤根錯節的人際關係網的劣根滋長,正在腐蝕近代以來形成的中國大學精神。

除了官本位,高校的市場化趨向也對教育產生致命的傷害。因為教育投入不足,學校只能忙著自己去賺錢,擴招,辦各種班創收。連北大都受到商業衝擊,校園裡什麼班都可以辦,只要能賺錢就好。像一些天價老闆班,真給北大丟份。

這樣做,老師的心態也受影響,不少教授身兼數職,不能把精力真正放在教學上。許多教授都不教本科,所以大學生的程度比以前明顯降低。還有就是“項目化生存”,為了獲得指標寫很多沒有學術價值的文章,製造了大量學術泡沫。我當系主任時,實施代表作制度,幾年內有較高質量的文章就行,不求數量;還有就是堅持不辦 “創收”的班。現在看來好像很難了。

官場化和市場化的弊病產生當然和教育管理體制有關,體制是必須改革的。但作為教師,我們自己也有責任。體制改革很難,但每個人自己能改一點是一點。比如給學生上課,這是本分。可是現在的問題就是不認真,不負責任,自己沒有做好,把一切責任推給體制。人人抱怨,又人人蔘與,問題也就總解決不了。

03

不贊成“讀經”,但主張積極的文化傳承


我常說要多讀些經典,多關注傳統文化。傳統文化是我們的“根”,理應繼承,但也要保持一份清醒,繼承和吸收優秀成分,摒棄那些落後的成分。比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好的;但“存天理滅人慾”,這就壓抑人性,非常不好。我們也不能有幻想,以為只要復興國學就可以挽救當前的精神危機。中國還是要面向世界,年輕人未來也要面向世界,傳統文化優秀部分應當繼承,但不等於膜拜傳統,再照搬古人那一套沒有必要。

另外,我們說到傳統文化好像就是四書五經、儒學,這也不完全。民間文化也是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儒家那套學說歷來主要在“場面”上流行,而民間自有代代相傳的文化。像《增廣賢文》裡許多言警句,比如“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知人知面不知心”等等,對普通老百姓的影響更大,學界卻很少研究。

要多讀經典,這和我前面說的“連滾帶爬”讀各種書不矛盾,經典是需要精讀的。讀經典是“磨性子”,也是思想爬坡,雖然有些難和累,但每上一個高度,都能有所收穫。比如說魯迅,由於時代隔膜,年輕人可能不喜歡讀,但總要有所接觸。在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中,魯迅是最瞭解中國傳統、最瞭解中國人的。他很敏銳,目光犀利,又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對中國傳統的認識是帶著自己的血肉和體溫的。我們要珍惜這份精神資源。

年輕人總是比較喜歡流行文化,這可以理解。但有一條,人不能光是消費,要有積累,要多去獲取那些經過時間篩選的精美的東西。“讀書養性,寫作練腦”,現在這個社會太浮躁,應該有一個空間讓自己安靜下來,撫慰自己的心靈,讀書就是一種好的方法。寫作也不完全是為了鍛鍊文筆,主要是梳理思想,寄託感情,保持清醒的頭腦。

04

關注普通國民的“文學生活”


我的專業是文學史,主要研究現代文學,近年來我提出“文學生活”的概念,是對文學史研究的一種補充和拓展。這個提法得到學界的普遍關注。現在搞文學研究,一般都注重探究作家作品或者文學思潮,比如一部小說出來,批評家就去評論其得失;一個電視作品出來,評論家又去評價其優劣,基本上就是從作家到評論家或者文學史家,在這個小圈子打轉,我稱之為“內循環”。至於一部作品的普通讀者如何接受?極少有人去過問和研究。比如“四大名著”,要求孩子從小就讀,社會影響極大,可是它對於孩子們的精神成長起到什麼作用,有沒有負面的影響,極少有人去調查研究。

我提出“文學生活”,就是希望通過田野調查弄清楚國民基本的文學生活情況,比如農民工讀書的情況,城市白領的文學生活,新媒體對於閱讀的影響,移動閱讀的發展趨勢,網絡文學生態,甚至還有出租司機聽廣播評書的情況,等等。我希望這種研究能夠拓展文學研究的視域,同時也讓文學研究更加“接地氣”。

來源|溫儒敏的博客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