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把你帶入那個世界

去聽斯特拉迪瓦里四重奏音樂會前,我剛在三聯中讀聽完大提琴家王健的大師課。

在各路微信小程序上講授音樂教程的音樂家,越來越多。我試聽過不少,多半是就事論事的講法。比如,小提琴家講述自己演奏某一部作品的體會,歌唱家講述自己出演某一部歌劇的體會,鋼琴家講述自己一鳴驚人的體會……王健卻把自己放在聆聽者的位置上,講述巴赫、貝多芬、勃拉姆斯、馬勒等等偉大作曲家的作品怎麼會被他聽成經典的。“我能聽得見”,是屢屢出現在王健課程中的講法,那麼,怎麼理解“我能聽得見”這句非常形而上的道理?王健的課講得好,就在於能用恰切的事例把看似很難講明白的形而上的道理,掰扯得我們都能瞭然於心。

杜普蕾版本的《埃爾加大提琴協奏曲》何以那麼感人?王健說他能聽得見。因為聽得見,所以自己能夠像杜普蕾那樣演奏《埃爾加大提琴協奏曲》。這種“我能聽得見”,就是欣賞音樂的最高境界!我做不到像王健那樣聽得見,那真得有板凳坐冷十年功的基礎。可我覺得跟著王健的課程一步一步往前走,聽到的東西一定會越來越多。比如他說,音樂把你帶入這個世界,讓你自己在這個世界裡朝不同的方向走走看,小說則是已經幫你把這個世界走了一遍。我把王健的這話帶進了2019年5月10日的斯特拉迪瓦里四重奏音樂會現場,感覺自己聽到的東西超過了以往聽過的任何一場音樂會現場。

當晚的曲目有這樣四首:貝多芬《f小調第十一弦樂四重奏,作品95“莊嚴”》、韋伯恩的《慢板樂章》、譚盾的《絃樂四重奏:八種顏色》和門德爾鬆的《g小調第二絃樂四重奏,作品13》。

韋伯恩,是一位我第一次聽到名字的音樂家。在貝多芬的作品之後聽韋伯恩的《慢板樂章》,繃緊了20分鐘的神經在舒緩、優美的旋律裡鬆弛下來,但是,幾個音節以後,沉重的樂句彷彿調得太濃厚的顏料,演奏家們怎麼使勁也沒法在畫布上將它們抹開去。這麼粘滯的即時聽感,讓我丟不開作曲家韋伯恩,出了上海交響樂團就開始搜索韋伯恩。果然是個悲情人物。這位新維也納樂派代表人物,生不逢時。創作力最旺盛時納粹佔領了維也納,韋伯恩被禁止寫作,已完成的作品被禁止演出,他只好充當圖書館的抄寫員賺取微薄收入以果腹。1945年,韋伯恩去薩爾茨堡看望女兒和女婿,是被納粹壓抑得太久了嗎?明知道薩爾茨堡燈火管制,韋伯恩跑到戶外去抽菸。那一星煙火驚動了一個美國士兵,舉槍射向韋伯恩,韋伯恩走完了他偉大而荒誕的一生。

是故事而不是音樂,讓我記住了韋伯恩。也許,多聽幾遍《慢板樂章》,韋伯恩的作品就會像貝多芬的一樣在心裡徘徊不去。而那晚斯特拉迪瓦里四重奏演奏的貝多芬《第十一弦樂四重奏作品“莊嚴”》,之所以比之前在家聽阿瑪迪斯、阿爾班·貝爾格等等四重奏組灌錄的唱片更加入我心,是因為我一直嘗試用王健所說的“我能聽得見”的要求,去聽去感受。

且以第一樂章為例。

貝多芬的《第十一弦樂四重奏》,由四個樂章組成,分別是第一樂章有力的快板、第二樂章不過分的快板、第三樂章活潑而莊嚴的甚快板和第四樂章小廣板—激動的小快板。其中,第一樂章的演奏提示為:簡潔的奏鳴曲式。其第一主題由兩個迥異的動機構成,呈示部不反覆直接移入發展部。一名不專業的愛好者去理解這行演奏提示,我會覺得第一樂章用時不會太長,“呈示部不反覆”嘛。這一樂章用時也的確不長,多種版本都用4分半鐘就完成了該樂章的演奏。但是,作品的張力從不由時間長短來決定。第一動機快板激盪風雲以後,再由稍慢的第二動機來回應,如此一唱一和在我聽來在第一樂章裡至少有5個回合。

在聽王健的大師課之前,我對自己能聽出這5個回合,已經深感自豪,5月10日晚的音樂會上,我努力去體會每一個回合之間的差異性,貝多芬或者讓第一小提琴擔任主奏,或者讓中提琴擔任主奏,或者讓四重奏組向上模進,或者讓他們下行模進,或者讓第二動機的呼應有些許變化……貝多芬寫在樂譜上的演奏要求,讓原本就非常好聽的第一樂章的第一動機和第二動機,聯袂出了無窮的音樂內涵。或曰,不就是5種組合方式嗎?怎麼談得上無窮的音樂內涵?

正如王健所言,“音樂把你帶入那個世界,讓你自己在那個世界裡朝不同的方向走走看”,既然是“走走看”,每一個樂迷會走出自己的路經,1810年,貝多芬完成了《第十一弦樂四重奏》,此後的200餘年裡,有多少演奏家演奏過這部作品?又有多少愛樂者聆聽過這部作品?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按照自己的理解在這部作品的第一樂章引領下,試圖走出自己心領神會樂聖作品的通途,貝多芬《第十一弦樂四重奏》這棵大樹下,成蹊多少能夠窮盡嗎?

所以,同樣一部音樂作品可以無休無止地出現在音樂會上,更可以無休無止地灌錄一版又一版唱片——作曲家給出的,只是呈現作品的可能性,而怎麼落實這些可能性,演奏家們各有各的理解和打算,如此一來,要做到“我能聽得見”真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尤其是貝多芬的作品,樂聖用音符構築起來的龐大作品群,每一部又語義多意,像已經內涵已經十分豐富的《第十一弦樂四重奏》,相對他的晚期四重奏作品來說已經是比較簡潔的了。稍微意象多一些的第四樂章,彷彿在預告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作品。

我聽斯特拉迪瓦里演繹貝多芬《第十一弦樂四重奏》的第四樂章“小廣板—激動的小快板”時,彷彿聽到了貝多芬的邀約:歡迎走進我晚期絃樂四重奏的世界,那裡,樂思更加紛繁瑰麗。(吳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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