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許鞍華遇上張愛玲:《第一爐香》為何極難改編?

許鞍華宣佈改編《第一爐香》後,關於這件事的後續就成了張迷關注的焦點。

從馬思純在微博晒出的“張愛玲語錄”,到電影版《第一爐香》的選角爭議,網友們圍繞許鞍華的改編展開熱烈討論。更有人直說:選馬思純演葛薇龍,彭于晏演喬琪喬,是“自殺式選角”。

撰稿人周郎顧曲認為:《第一爐香》這樣的作品,本身就極難改編。如果只照搬情節,電影容易淪為奇情片。如果刪繁就簡,只拍葛薇龍和喬琪喬的感情,原著的精髓就會被矮化,改編就真的成了“小情小愛”。要還原原著的感覺,對導演的視聽語言、編劇的文字功力要求非常高,甚至對攝影、美術指導,都是不小考驗。而許鞍華過往改編張愛玲的作品,往往舞臺劇好過電影,她在改編電影的過程中,顯得規整有餘,邪性不足,張愛玲的文本,其實是需要邪性,需要天才的驚鴻一瞥的。

當許鞍華遇上張愛玲:《第一爐香》為何極難改編?

電影《傾城之戀》 劇照

《洞見》第425期

當許鞍華遇上張愛玲:《第一爐香》為何極難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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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爐香》,用空間傳遞感覺

每個人這一生都要翻過一座高山,對“張迷”許鞍華來說,改編成功一部張愛玲作品,或許是她想要翻過的高山。儘管她心底裡意識到任務艱鉅,但那股執念還是逼著她去冒險。所以幾番考量後,許鞍華接過了改編《第一爐香》的任務。這是張愛玲的中篇小說處女作,也是她極難改編的作品之一。

《沉香屑·第一爐香》初載於1943年《紫羅蘭》雜誌第二期至第四期,收入1944年8月上海雜誌社的小說集《傳奇》。它被公認為確立張愛玲風格的作品,也是作家融合古典與西方敘事技巧的嘗試。隨著許鞍華宣佈改編《第一爐香》,到公佈主演陣容,這部小說再度引起關注。然而,《第一爐香》雖然極具電影風格,卻並不適合許鞍華。

要分析其原因,需要結合《第一爐香》的文本來談。從首段開始,張愛玲就表露出自己的敘事野心。“請您尋出家傳的黴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這是一個有說書人腔調又融合現代小說技巧的開頭。在中國古代,小說敘事者往往是說書人,所以開頭常伴隨著詩文,然後來一句“列位看官”,抓住讀者注意力,將核心情節娓娓道來,到文末,再加一個“且聽下回分解”,由此環環相扣。比如《西遊記》開頭:“詩曰: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自從盤古破鴻蒙,開闢從茲清濁辨。”這就是一個典型的章回小說開頭。在張愛玲的早期小說中,說書人的腔調猶存。比如《金鎖記》:“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溼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敘述者“我”,領著讀者到故事發生的現場。這樣做的好處,一來可以製造懸念,激起讀者的興趣。二來,在讀者與故事間調整距離。

張愛玲自小閱讀《紅樓夢》和《海上花列傳》,對古典小說的技巧熟稔在心。她的開頭常有懷舊的氣氛,迅速交待時間、背景、人物的同時,渲染出蒼涼的語調。而她的小說開頭又很現代,十足的電影感,借空間來說感覺,《第一爐香》即是例證。

小說開頭並沒有明說女主角葛薇龍的背景、心境,而是通過葛薇龍的視角,描繪她所見到的景色,從而點出她的心境:

“葛薇龍,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裡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園裡遠遠望過去。薇龍到香港來了兩年了,但是對於香港山頭華貴的住宅區還是相當的生疏。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裡來。姑母家裡的花園不過是一個長方形的草坪,四周繞著矮矮的白石字欄杆,欄杆外就是一片荒山。這園子彷彿是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隻金漆托盤。園子裡也有一排修剪得齊齊整整的長青樹,疏疏落落兩個花床,種著豔麗的英國玫瑰,都是佈置謹嚴,一絲不亂,就像漆盤上淡淡的工筆彩繪。

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鵑花,正在開著,花朵兒粉紅裡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牆裡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牆裡的春延燒到牆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杜鵑花外面,就是那濃藍的海,海里泊著白色的大船。這裡不單是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攙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

這是一段夾敘夾議的文字,張愛玲在短短兩段中轉換了兩次敘事視角。先是“(葛薇龍)向花園裡遠遠望過去”,作者的全知視角,變成葛薇龍的限知視角,再到“這裡不單是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又回到了作者的議論。

當許鞍華遇上張愛玲:《第一爐香》為何極難改編?

作者: 張愛玲

出版社: 花城出版社

出版年: 1997-3

頁數: 281

而這兩段,也是點出葛薇龍的現狀和心態的文字。她到香港兩年了,卻對香港山頭華貴的住宅區很生疏,可見她自己並不富有。但是,當她望著姑母家的景觀,目力所及的則是逐漸強烈的色彩,從“矮矮的白石字欄杆”,到“鮮亮的蝦子紅”,再到“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張愛玲深信,一個人對所見事物的過濾和渲染可見她的內心,葛薇龍看到的色彩越強烈,越反襯她現狀的淒涼、內心的渴望。而當我們通讀小說就會明白:“八一三事變”後,葛薇龍跟隨家人到香港避難,但因為物價飛漲,家人後來打算離港返滬,葛薇龍羨慕香港的生活,渴望在那裡繼續讀書,卻沒有錢財,於是她想到了富有寡居的親姑母樑太太——“一個關起門來留住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的小慈禧太后”。

小說對樑太太家著墨甚多,它隱喻了香港被殖民的處境。張愛玲對此細緻地描繪道:“山腰裡這座白房子是流線型的,幾何圖案式的構造,類似最摩登的電影院。然而屋頂上卻蓋了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綠的,配上雞油黃嵌一道窄紅邊的框。窗上安著雕花鐵柵欄,噴上雞油黃的漆。屋子四周繞著寬綽的走廊,當地鋪著紅磚,支著巍峨的兩三丈高一排白石圓柱,那卻是美國南部早期建築的遺風。從走廊上的玻璃門裡進去是客室,裡面是立體化的西式佈置,但是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爐臺上陳列著翡翠鼻菸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前圍著斑竹小屏風。”

這個空間,在外貌上是中西結合,摩登的線條、寬綽的走廊、屋頂上蓋著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很像我們如今在前租借區或古文化街看到的建築,結構是現代的,卻要加個古典的屋頂,迎合西方人東方主義式的想象。

當時的香港,從建築到人的理念,都在殖民者的改造中成了精巧的東方主義式景觀,既有西方人的美學和價值觀,又保留了一些取悅他者想象的中式器物,正如同樑太太家,“裡面是立體化的西式佈置,但是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翡翠鼻菸壺、象牙觀音像、斑竹小屏風,迎合了西方人對當時中國人的成見:煙癮、崇佛、虛弱、愚昧......張愛玲擔心讀者看不懂,所以在大段描繪後議論道:“這裡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

就連人的服裝和身體,也被殖民化。張愛玲寫道:“(葛薇龍)穿著南英中學的別緻的制服,翠藍竹布衫,長齊膝蓋,下面是窄窄的褲腳管,還是滿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學生打扮得像賽金花模樣,那也是香港當局取悅於歐美遊客的種種設施之一。”賽金花是清末名妓,將女學生打扮成妓女模樣,由此可見這種制服改造中,隱含著性的成分,殖民地的女性陷入到洋人的男性凝視中,他們認為自己是陽剛的征服者,而把殖民地女性固化為弱者、縱慾的工具。

與此同時,《第一爐香》也寫出了香港這個空間的斷裂感,以及不同階層的隔閡。

我們注意到:小說在描述樑太太家時,反覆強調它與周圍的格格不入。先是借葛薇龍的視野,說“這園子彷彿是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隻金漆托盤”,再是用“大墳山”、“小天地”、“鬼氣森森的世界”等表述,來強化樑宅與他者的距離感和突兀感。如前文所說,樑太太家其實是被殖民化的香港的隱喻,而這個空間的突兀和尷尬,正好與香港在歷史和文化認同上的錯位不謀而合。香港本是中國的土地,卻被英國人租了去,在這個改造的過程中,香港的空間和精神認同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它像一個失根的遊子,有一個古老的拋棄它的母親,和一個塑造它精神但骨子裡輕慢它的父親,張愛玲或許無心於意識形態的衝突,但她對空間和微觀權力結構的洞察,無形中指向了香港在殖民時期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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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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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麗的文字背後是殘酷

《第一爐香》很有電影感的另一點在於:它把每個人物都立住了。一個三萬字左右的小說,大大小小的人物都被寫活,這是張愛玲讓人驚歎的地方。

對葛薇龍,張愛玲的描寫是:“她的臉是平淡而美麗的小凸臉......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直掃入鬢角里去。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也許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為這呆滯,更加顯出那溫柔敦厚的古中國情調。”

對喬琪喬,張愛玲寫道:“他比周吉婕還要沒血色,連嘴脣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壓壓的眉毛與睫毛底下,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個子,也生得停勻,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麼服帖、隨便,使人忘記了他的身體的存在。和他一比,盧兆麟顯得粗蠢了許多。”

對小說的真正主角樑太太,張愛玲寫得更是惟妙惟肖:“薇龍這才看見她的臉,畢竟上了幾歲年紀,白膩中略透青蒼,嘴脣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這一季巴黎新擬的‘桑子紅’。薇龍卻認識那一雙似睡非睡的眼睛,父親的照相簿裡珍藏著一張泛了黃的‘全家福’照片,裡面便有這雙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卻沒老。”通過和丫鬟的三兩對話,樑太太風情、刻薄、狠辣的一面,也生動地呈現給了讀者。小說中對樑太太的描寫,有一處妙得很,但見“樑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張金漆交椅上,一條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織金拖鞋盪悠悠地吊在腳趾尖,隨時可以啪的一聲掉下地來”,張愛玲把一個闊太太寫得如同遊蛇,闊太太的物質,浪蹄子的心性,濃縮在一個定格的畫面中,很欲,很吊人胃口,卻守著最後那根線,所以“高跟織金拖鞋盪悠悠地吊在腳趾尖”,處在要掉不掉的邊緣。

值得一提的是,蛇的意象在小說中多次出現,例如葛薇龍剛進樑宅時,看鋼琴上面寶藍瓷盤裡的仙人掌“正是含苞待放,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裡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捻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隨即,張愛玲就安排了睨兒的登場,後來,當睨兒與喬琪喬偷歡時,張愛玲也用了蛇的意象,喬琪喬那天摸黑去花園,手執防蛇棍,偏偏就遇到了工於心計的睨兒,濃情蜜語間,便吃了這位花心大少,可謂是防蛇不成,反被蛇咬。

所以,要改編《第一爐香》,必須注重人物和空間感的營造。張愛玲高明的一點在於:她寫人物、寫背景,不是直白地說出,而是在工筆似的對空間的描述中,把人物和背景立起來,給予讀者畫面感,也讓小說的思考空間更大。那些說她只寫小情小愛的評論家,實是沒有細看這些文字。正是在具有時代感的微觀權力結構的構建中(比如樑太太家,葛薇龍與樑太太的關係;姜公館,曹七巧與周圍人的關係),張愛玲的小說“以小見大”,不因意識形態的改變而消失,因為世事會變,但葛薇龍、曹七巧的遭遇仍然上演。

這是個華麗的文本,但它的內核是殘酷的。葛薇龍陷入愛的泥淖,原來只是樑太太的利用工具。樑太太的家豔異非常,實質卻如同《海上花列傳》裡的妓院,樑太太就是那老鴇,養著一群出賣皮肉的工具,睨兒、睇睇、葛薇龍,在她眼裡不過是不同的棋子。從一開始,等待葛薇龍的就是個局,誰先沉醉,誰就遍體鱗傷。樑太太在衣櫥裡準備了“一櫃子為她量身定做的衣服”,安排她出入酒桌飯局,她自以為聰明,到頭來落個涼薄。《傾城之戀》裡,範柳原說:“結婚若是為了維持生計,那婚姻就是長期賣淫。”而在《第一爐香》中,葛薇龍更絕望,她看見妓女時道:“本來嗎,我跟她們有什麼分別?”“喬琪一隻手管住輪盤,一隻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說——’薇龍笑著告饒道:‘好了好了!我承認我說錯了話。怎麼沒有分別呢?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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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生前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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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鞍華與張愛玲是兩類人

這些女性困在這個環境裡,永遠跑不掉。從這一點來看,《第一爐香》的文字很《紅樓夢》,內核卻是《海上花列傳》的。這兩部小說都在寫最不可得的愛情(張愛玲後來寫《色戒》也是),她們與男人的關係建立在買賣關係,一個出錢,一個賣身。她們見慣男人的虛情假意,浸泡在世故里久了,反而辨不清真心。她們無法專一,也無法忍受婚姻的單調,可是,她們的人生卻依附在一個根植於男性慾望的生產機制裡,這是她們生命悲劇的根源。

《第一爐香》不僅是個愛情悲劇,它是舊制度瓦解、新制度尚未完善、國家被殖民化過程中人的精神寫照。所以,要拍好《第一爐香》,不僅要關注到男女間的情緒,也要有對殖民地背景下空間生產、權力關係的瞭解,但在過去許鞍華改編張愛玲的電影中,這些都是被弱化的。許鞍華關心情感和人際關係,但她很少深究這些關係背後的政治成因,例如《黃金時代》中,她還原了蕭紅的日常生活,但在那個時代崇尚自由的知識分子為何集體向左轉的問題上,她著墨甚少。

如今的許鞍華不再是新浪潮時期的她,相比起早年,她的作品更穩重平緩,但少了許多銳氣。她現在適合拍樸素的故事,展現生活的日常感,她自己也說,她比較適合拍《半生緣》,因為那部小說相對樸素點。至於《第一爐香》這樣的作品,和她實在不搭調。《第一爐香》是生活中的奇觀,既有張氏作品常有的灰燼感,也有殖民視野下的混沌眾生,作品裡有邪氣,有天才的散漫,有對待人物的不留情面。許鞍華和張愛玲都很看重情感,但在情感的處理上,她們是兩類人。許鞍華三分留情,對人物常有惻隱之心。張愛玲凜冽決絕,蒼涼中有殘酷的底色。她們都對愛執著,但表達的方式不一樣,這也決定了他們作品氣質的不同。

《第一爐香》難改編成電影的地方在於:如果只照搬情節,不注意語言和人物的塑造,電影容易淪為奇情片,獵奇有餘,深度不足。如果刪繁就簡,只拍葛薇龍和喬琪喬的感情,原著的精髓就會被矮化,改編就真的成了“小情小愛”。要還原原著的感覺,對導演的視聽語言、編劇的文字功力要求非常高,甚至對攝影、美術指導,都是不小考驗。比如樑太太家,怎麼再現它那種突兀又象徵著香港的感覺?葛薇龍成為交際花的過程,又如何處理地不突兀?這都是很考驗改編者的地方。所以,《第一爐香》雖然有電影感,卻很少有導演敢碰。

當許鞍華遇上張愛玲:《第一爐香》為何極難改編?

張愛玲生前最後一張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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