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樑太太造成了葛薇龍的墮落嗎？

張愛玲的《第一爐香》，是她在不到23歲的年紀寫的，文筆老練，技巧嫻熟，這些都值得讚美。但是，小說中她對人情世故的洞悉和對人性的瞭解，卻讓人心驚。那種老辣和蒼涼，與她的年齡不符。

來自上海的少女葛薇龍，為了在香港完成學業，不得不求助於聲名狼藉被孃家人嫌惡的姑媽樑太太，自步入樑宅起，葛薇龍便落入姑媽和浪蕩子喬琪喬的圈套，一步步淪為替他倆撈人撈錢的工具。這是一個幻滅的故事，親情、愛情，都是葛薇龍的幻想，她所得到的只有人生的下墜。

讀者看完小說忍不住會思考這樣一個問題：葛薇龍本是一名只想求學、上進的少女，年輕、漂亮、溫柔，為什麼會淪落風塵，自甘墮落？命運在哪裡出了差錯？她可以避免這樣的悲劇人生嗎？

談到避免這兩個字，很多人會認為，要是葛薇龍沒有走近樑宅，可能她的命運就會改寫。

的確，樑宅主人樑太太，要對葛薇龍的墮落負責。

葛薇龍的姑媽樑太太是個怎樣的人呢？

一開始，葛薇龍就知道她年輕時力排眾議，要嫁給香港數得著的有錢人樑季騰做姨太太，敗壞了葛家的名聲。從那時起，她就與孃家交惡，親情斷絕。

她嫁給樑季騰擺明了是利益交換，與感情沒有任何關係。

除了金錢、慾望、利益，其他任何倫理道德、親情、愛情，都不被她放在眼裡，或者說，樑太太這個人，從她早期的選擇和最後能撈到她要的東西這一結果來看，絕非善類。

初見葛薇龍，樑太太首先說的一句話是：“葛豫琨死了麼？”

她這樣詛咒的，是自己的親弟弟，只因對方當年為她嫁給別人做小而罵過她。

而她後來改變主意，決定出錢給葛薇龍讀書，並非出自親情——親情跟她早就絕緣，任何情字跟她都不沾邊，包括她想要的很多很多愛，也不過是慾望的代名詞。樑太太願意出錢，只是要做一筆投資。當時她身邊左膀右臂缺人，葛薇龍剛好可以填上這個坑。

至於後來她替葛薇龍和司徒協牽線，勸喬琪喬跟葛薇龍結婚，也全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你要錢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錢做什麼？當然，過了七八年，薇龍的收入想必大為減色。等她不能掙錢養家了，你儘可以離婚。在英國的法律上，離婚是相當困難的，唯一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對方犯奸的證據，那還不容易？”已寫好說得喬琪喬心悅誠服，他們很快的就宣佈結婚，在香港飯店招待來賓，自有一番熱鬧。

涼薄、冷酷至此，還有什麼親情可談？

葛薇龍低估了人性的惡，卻高估了所謂的親情。她所要的那麼一點點繼續學業所需的經濟支持，卻用了她的整個人生去交換。

二、是伯頓造成特納的悲劇嗎？

如果說樑太太是個惡人，那麼，英國作家毛姆的短篇小說《患難之交》中的伯頓，則是一個令人脊背發冷的偽善者。

這個人生得矮小瘦弱，眼睛和善，說話聲音溫和，笑容和善親切，總之，伯頓會讓人感到他對人有種真摯的愛，所有人都贊他是個數一數二的好人。另外，他很有錢。

故事發生在神戶。有一天，有個名叫特納的人來到伯頓的辦事處，想讓他給他一份工作。特納是個靠家裡匯款過日子的35歲男人，大學畢業後沒有工作過，橋牌打得很好，贏了伯頓不少錢，但他卻在打撲克時輸光了錢，急於找一份工作來支付旅館賬單。

他別無所長，唯一拿得出手的技能是游泳。於是伯頓與他約定，如果他完成一趟長度三英里但在某處水流湍急的游泳，伯頓就在終點處等他會合，一起去吃午飯。

特納當時身體不佳，燈塔周圍的激流又超過了他的游泳能力，沒完成這趟泳程，不幸喪命。

然而伯頓的辦事處根本沒有缺位。當伯頓讓特納去完成這趟泳程時，他壓根兒就沒打算幫助這個走投無路的人。

一個人人稱道的好人，表面的親切、溫和下藏著一顆冷酷的心。特納會去求他幫忙，一方面是因為在神戶的英國人中，他倆是同姓，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伯頓的好人名聲。

特納在打橋牌上具有天賦，是個了不起的橋牌手，也是伯頓見過的最好的橋牌手，讓伯頓輸給他不少錢。但是伯頓本身的橋牌也打得很好。

一個經常贏錢的人，去找一個總是輸給他錢的人要工作，他低估了人性的複雜，輕信了伯頓的好人傳言。雖然他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找不到事情做就得自殺，但他找的人如果不是伯頓，也可能不至於落到這樣一個充滿嘲諷意味的死法：他用生命去爭取的，只是一個從未存在過的希望。

三、我命由我不由人

無論是《第一爐香》裡的葛薇龍，還是《患難之交》裡的特納，造成他們命運悲劇的，真的是別人嗎？

假設真是他人左右了他們的命運，那麼，避免悲劇發生的唯一辦法，就是避開這樣的人。

然而，葛薇龍也好，特納也罷，他們似乎註定要跟這樣的人糾纏在一起。

• 賭徒心態導致小算計大吃虧

其實他們都有機會擺脫這些人。

葛薇龍從小就知道她的姑媽名聲不好，孃家人非常嫌惡她，自己的父親更是跟她吵過架，雙方不通慶弔。在這種背景下，葛薇龍還是去找姑媽，想求得她經濟上的支持，留在香港完成學業。而她這麼考慮既是為自己，也是為了父母。當時她只差半年就能畢業，要是再跟著父母回上海，就得耽誤一年。不管是從時間上還是經濟上考慮，都很不划算。

葛薇龍好不容易見到姑媽了，正趕上姑媽跟喬琪喬慪氣，於是，葛薇龍被打發到客室裡休息。但此時她已通過種種細節知道，姑媽的壞名聲並非別人造謠，她應該趕緊離開才是。

可是，她因為在這裡已經受了些氣，真這樣一走了之，又有些不值。所以心酸歸心酸，她還是忍了下來。

一個不划算，一個不值，都是小算計。因為這些小算計，葛薇龍還是走進了樑宅，向一個聲名狼藉的人求助。小算計帶來的是大吃虧，而這個算計，卻是葛薇龍自己的事，怪不得別人。

特納去找伯頓幫忙時是典型的賭徒心態。

他已經35歲了，從沒做過任何工作。當伯頓明確表示自己幫不了他，再過三十五年再來找他再說，因為特納除了打牌，什麼事都不會做。

這時候，特納本該扭頭就走，但他沒有，而是拋出了他的另一項技能，游泳。

這個回答讓伯頓震驚，對於一個急於找事做的人來說，游泳這個技能沒有任何幫助。

特納不務正業，沒有謀生能力，賭博輸光家當，過慣了浪蕩日子，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怪不得別人。最後他孤注一擲賭一把，結果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雖然很悽慘，卻符合他自己制定的人生路徑。

• 高估自己能力的僥倖心理

葛薇龍跟樑太太初見面時，對方語氣不善，後來卻改了主意，同意資助她繼續讀書。葛薇龍這時候卻頓了一頓，因為樑太太不讓她住校，而是住在樑宅裡，好陪她說說話兒。

葛薇龍心裡有數，住在姑媽這兒容易惹是非。但她還是自我安慰道：“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閒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

等她搬進樑宅，首先在衣櫥裡看到各式各樣為她準備的衣服。樑太太的這種套路，就是要她當交際花啊！葛薇龍感到不安，但在當晚聽到樓下演奏舞曲時，她的的心思卻發生了微妙的改變。

“樓下正奏著氣急吁吁的倫巴舞曲，薇龍不由想起壁櫥裡那條紫色電光綢的長裙子，跳起倫巴舞來，一踢一踢，淅瀝沙啦響。想到這裡，便細聲對樓下的一切說道：‘看看也好！’她說這話，只有嘴脣動著，並沒有出聲，然而她還是探出手來把毯子拉上來，蒙了頭，這可沒有人聽見了。她重新悄悄說道：‘看看也好！’便微笑著入睡。”

奢靡的生活對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來說，誘惑太大了，光是想象一下，就能讓葛薇龍微笑。

看看也好，看看也好。她連說了兩遍，真的看了，經歷了，她能抽身而退嗎？

“三個月的工夫，她對於這裡的生活已經上了癮了。”

人類要抗拒誘惑，需要極其頑強的意志力，葛薇龍並不具備這種品質，卻會高估自己的定力，這種想法純屬僥倖心理在作祟。後面她一步步滑進樑太太的圈套，淪落風塵，也就不足為奇了。

特納沒有想到，伯頓在答應給他工作前，要用他拋出的游泳技能完成一項任務。這時候他明知自己身體狀態不佳，完全應該拒絕伯頓的提議，但他沒有。

他高估了自己能力和運氣，低估了水流的激烈程度。如果他有自知之明，不抱僥倖心理，他不會去幹這樁傻事。

決定一個人命運的，究竟是那些因素？本文僅就兩篇小說所寫的故事來舉例，做些小小的思考與探討。

我們無法改變別人，但可以儘量增加自己的見解、修養，努力完善自我。或許這樣才能更好地把握自己的命運，不至於發生較大的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