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奔:此生過足了讀書寫作癮

文學 藝術 戲曲 散文 人民政協網 2017-04-01

我從小喜歡讀書,下鄉8年中讀了不少哲學和文學書籍,它們幫助我考上了大學中文系。77級大學生是中國教育史上最為飢渴從而讀書最為勤奮用功的一屆,25歲才進入大學校園的我立即開始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的衝刺,啟動了從《詩經》《楚辭》《史記》《戰國策》《論語》《老子》《莊子》《孟子》到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傳奇的惡補。宿舍、食堂、教室、圖書館之間的連線是每天的跑步路途,一日7個小時吃飯睡眠之外的時間全部投入心無旁騖的閱讀。中間在系裡組織的單科競賽裡,我奪得古典文學第一名,卻發現答不出的考題出自我沒有讀過的《尚書》,回過頭來又重新埋頭讀墳典。書一讀起來就一發而不可收了,又遇到時代機遇連連,於是一路走了下去,此生過足了讀書癮。

碩士讀的是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部戲劇戲曲學,這是奠定我一生專業和事業的基礎課程。全國統一研究生考試進行得很順利,然後是專業面試。面對崇高而威嚴的導師群提出的刁難性問題,天生怯場的我囁嚅了,最終狼狽逃離考場後,我氣餒地明白自己徹底失敗了。然而一個月後,錄取通知書卻寄到了我手中。後來才知道,抗戰時期擔任過延安魯迅藝術學院戲劇系主任,後來又擔任過中國藝術研究院副院長的張庚老師,在看了我的報考材料之後,曾經表達過一個擔憂:他曾經擔任過這麼多職務,是個社會油子吧,讀書能坐得住嗎?禍兮福所倚,我考場中天性弱點的自然流露,贏得了張庚老師一句肯定性評價:嗯,他還是個老實人。

3年延伸學習一瞬即逝,仍然保持了本科時的發奮與勤勉。當時河南、山西出土了不少宋金墓葬,裡面有著雜劇演出的雕磚和壁畫,各地也發現了一些宋元戲曲文物和戲臺,於是我把它們選定為自己的論文題目,進行了大量的田野踏勘和調查工作,足跡遍佈黃河兩岸的晉豫腹地。論文通過並畢業後,我被分配到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工作,繼續補充完善上述選題,最終成果形成了我的第一本學術專著《宋元戲曲文物與民俗》。不久我擔任了副所長,忙碌起來,眼界也大開,除了專業深入以外,積極投身到20世紀80年代極其活躍的學術思潮中去鼓湧,在報刊噴湧式地發表文章,並參與主持編撰了大型傳統文化反思叢書“驀然回首”系列,引起社會廣泛關注。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有幸進入美國伯克利加州大學中國中心的博士後研究項目,那時我沒有博士學位,但出版了三本學術著作,被破格錄取了。我不知道博士後項目是什麼標準,於是期間發奮寫出了《中國戲曲聲腔源流史》一書,成為該項目裡唯一提交了專著成果的。

我深切感受到,在國際學界交往中,博士學位是一個基本的門檻,我心中暗暗企盼機會的降臨。回國後,在寫出紀實文學《美利堅的誘惑》的同時,我鍥而不捨地繼續自己戲曲文物研究的延伸項目:古戲臺的考察和研究。在完成了《中國古代劇場史》著述之後,我向全國古籍整理小組申請出版基金,小組把書稿送交匿名專家審閱。通過後,一天,我接到了後來才知道他就是匿名審稿專家的鄧紹基老師電話:“你願不願意讀我的在職博士?”於是我又開始了沒有周末和節假日的3年勤奮攻讀。好在留美經歷使我輕取英語關隘,而東西方宏闊視野的確立讓我輕鬆圈定了比較戲劇的博士論題。其間我又出版了《中華文化通志·戲曲志》、《中國戲曲圖史》等著作,並順利完成博士論文,答辯導師陳毓羆、劉世德、曹道衡等先生給了很好的評價,最終出版成《東西方戲劇的對峙與解構》一書。“美人遲暮”的我夾在一堆頭帶冕旒、身披黑紅大氅的年輕學子中間參加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博士學位加冕儀式,感慨地寫出散文《遲到的博士授銜典禮》以示紀念。

以後,我從劇場舞臺、聲腔劇種、戲劇起源、宗教戲劇、民間戲劇文化、戲曲批評史各個方面進行突破,開始了寫作中國戲曲史的攻堅戰。這個寫作持續了多年,是對功力、毅力和耐力的長久考驗,最終形成四卷本150萬字的《中國戲曲發展史》(與劉彥君合作,她負責戲曲文學部分),成為20世紀中國戲曲史研究的全面總結。就在這項浩大工程即將完成時,上級忽然發出命令,調我到中國戲劇家協會工作。我從此失去了潛心科研的環境,慶幸“時不我待”的內在動力促使我及時甚至可以說是恰到好處地搶完了這一學術工程。劇協工作提供了戲劇評論的新天地,我又兼任《劇本》月刊主編,從此開始了看戲、讀戲、評戲、評比戲、推動戲劇發展的新經歷。這其間我馬不停蹄、手不停書,寫出眾多的評論文章,也留下大量的觀劇日記,後來都彙集成文集出版。由於對戲曲歷史和東西方戲劇進程的熟悉與整體把握,我的戲劇批評文字能夠高屋建瓴,超越就事論事層次,探究到戲劇潮流發展與審美趨勢變遷中去,對創作形成了有效引領,因此得到眾多劇作家、導演和演員的真誠反饋與友誼,成為他們稱道的良師益友,這使我十分欣慰。

長期的接觸、熟悉和進行深入研究,我對中國傳統戲曲及眾多的戲曲劇種產生了深厚情感,而基層民眾對於戲曲那種火爆狂熱的迷戀和情感家園式的留戀,更讓我看到它的超常價值。然而,戲曲生態的一天天惡化,劇團和從業者生存條件的一天天惡化,讓我痛心疾首。我寫出《中華戲曲文化美學及其現代轉型》《戲曲生態八論》《論地方戲》等重要論文肯定戲曲的價值,並在各種場合不斷為戲曲吶喊和呼籲,希望能夠改變現狀。恰值有機會參加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文化大會,我感受到國際社會對於傳統遺產和異質文化的珍視與重視,從而堅定了中國傳統戲曲是有價值的人類文化遺產的認識。我利用各種機會呼籲國際社會關注中國戲曲,並呼籲中國政府像日本和韓國那樣對自己的傳統戲曲進行有效保護,採取特殊鼓勵政策和扶助措施,以延續和張揚其藝術生命。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形成新的認識基點後,開始進行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工作,中國崑曲首先被列入其名錄,然後是粵劇、藏戲、京劇和皮影戲,中國政府隨之也開始制定自己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和加強保護措施,眾多民間戲曲劇種被納入其中,日益受到有效重視和保護。今天,戲曲是中國國粹藝術的結晶已經成為社會共識,這其間有著我多年的努力隱藏其中,想到這裡我可以感到欣慰了。

事實上我在對民間戲曲進行長年考察調研的過程中,研究興趣和視野早已擴大到廣義的民間文化。早在我進行戲曲文物研究時,眼光就已經覆蓋了戲曲磚雕、石刻、泥塑、壁畫、年畫、繪畫、剪紙、織繡、陶塑、瓷器和器物裝飾、戲臺建築等等,這些今天都屬於人類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範疇。當聯合國提出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以後,我開始進行其理論構設,寫出《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特性論》等重量級論文。同時我也在四處行走的過程中,用考察報告、文化散文的形式表達我對文化遺產保護的強調和擔憂,體現在《鄉村社會報告》《千年麗江》《文化蘇州》《梯田中國》等作品中。

這其間我的工作又發生變化,登上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和中國作家協會這樣更高更加廣闊的平臺,它使我能夠站在中國文學藝術的整體基點來觀察和思考問題,接觸到不同的文藝領域也使我越加開闊了眼界,我的學術生涯於是進入另外一重天地。我開始更多撰寫文藝評論方面的文章,同時也發揚和培養起更寬泛的創作興趣。過去我曾嘗試寫過京劇《胡笳十八拍》等,這以後更加頻繁地開始了影視劇的寫作,涉及的種類有戲曲、話劇、舞劇、音樂劇、兒童劇、電影、電視劇等。我同時也愛好詩詞歌賦、散文雜文的寫作,對詩歌的新詩和古典詩都有涉獵,賦體的代表作品則有《北京賦》《昌平賦》等。我自幼的書法愛好得到更多的實踐和展現,也得到更多與書界前輩和同道請教與切磋的機會。至於頻繁的文化採風,又為我從戲曲文物考察中培養起來的攝影愛好追加了溫度。總之,工作環境使我如虎添翼,得以全面充實與發揮自己的興趣與愛好。

此生我是幸運的。與父輩比,我沒有遭遇戰爭、瘟疫、饑荒、逃難和政治運動等,我得以在和諧平穩的社會發展中施展自己的人生抱負,並親眼見證了偉大祖國的迅速和平崛起和真正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我受到最好的教育訓練,一生能夠憑自己興趣、愛好和目標讀書並從事文化研究和著述,出版了幾十種著作,也發展和延伸了自己的文藝創作興致。我感恩於時代,感恩於國家,感恩於一切給了我這種條件和機會的人們。

(作者系全國政協委員、中國作協名譽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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