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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臺北故宮的人,幾乎都見過翠玉白菜和東坡肉型石。這兩樣清代的玩物雖然被吹噓為“鎮館之寶”,但在稍有文化涵養的人眼裡,這兩樣東西不過是耍小聰明、迎合遊客獵奇心理罷了。臺北故宮裡的奇珍異寶,比它們更具歷史價值和人文價值的車載斗量。能體現它們地位的,就是無論什麼時候去,它們都能跟你天天見。

真正的奇珍異寶就難得一見得多了,要見上一面是要靠運氣的。例如傳世極為稀少的宋代山水畫,像郭熙的《早春圖》和范寬的《溪山行旅圖》,就被列為70幅限展書畫之一。每三年才能展出一次,每次最多不能超過42天。在文物級別上,翠玉白菜只是“重要文物”,而限展書畫都是“國寶文物”。

但在國寶之中,還有國寶。書畫一物,不比毛公鼎這樣的青銅器能存世良久,所以年代越久遠,就因保存越難而彌足珍貴。山水畫已經是稀世奇珍,但畢竟還是宋朝的東西。而比宋朝還要早兩百多年的盛唐,還能流傳到現在的,即便一張普通的字紙也是寶貝。

臺北故宮博物院裡,珍藏的顏真卿真跡《祭侄文稿》,就是最頂尖的國寶重器。這幅距今1261年的盛唐書法真跡,八百年來以“天下第二行書”聞名,僅次於書聖王羲之的《蘭亭序》。

很多文化人對第二的排名是不認同的。他們認為由於《蘭亭序》真跡或仍在李世民的陵墓乾陵之中、或早已失傳於世湮滅,《祭侄文稿》是現存於世的書法精品中的精品。就算純以書法而論,《祭侄文稿》雖然未必一定能超越早已無人得見的真跡《蘭亭序》,但比存世的蘭亭摹本要超出太遠。

所以這件《祭侄文稿》,才是如今在世的、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行書。

釋文:

維乾元元年。歲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從父塗去)。叔銀青光祿(脫大字)夫使持節蒲州諸軍事。蒲州刺史。上輕車都尉。丹陽縣開國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於亡姪贈贊善大夫季明之靈曰。惟爾挺生。夙標幼德。宗廟瑚璉。階庭蘭玉。(方憑積善塗去)。每慰人心。方期戩穀。何圖逆賊開釁。稱兵犯順。爾父竭誠。(□制塗去改被脅再塗去)。常山作郡。餘時受命。亦在平原。仁兄愛我。(恐塗去)。俾爾傳言。爾既歸止。爰開土門。土門既開。凶威大蹙。(賊臣擁眾不救塗去)。賊臣不(擁塗去)救。孤城圍逼。父(擒塗去)。陷子死。巢傾卵覆。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嗚乎哀哉。吾承天澤。移牧河關。(河東近塗去)。泉明(爾之塗去)比者。再陷常山。(提塗去)。攜爾首櫬。及茲同還。(亦自常山塗去)。撫念摧切。震悼心顏。方俟遠日。(塗去二字不辨)。(再塗去一字不可辨)。爾幽宅。(撫塗去)。魂而有知。無嗟久客。嗚呼哀哉尚饗。

2

顏真卿的楷書,是歷代幼童到書法名家摹仿的經典。現在的書法課,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和《顏勤禮碑》仍然是初學者的範本。

但顏真卿的行草書造詣,決不在其名垂千年的楷書之下。書家認為自王羲之之後,能將行草書寫到如此境界的,只有顏真卿一人而已。

《祭侄文稿》實際只是一篇文章的草稿,是準備以ha後謄抄的底稿。所用的紙是手邊隨便抓取的紙,筆也是一管微禿的普通毛筆。因為是草稿,所以塗抹修改非常普遍,有些地方墨跡都已經枯竭,是硬生生幹蹭出的字跡。

顏真卿寫這幅字的時候是五十歲。三年前的公元755年,范陽節度使安祿山起兵攻唐,唐玄宗倉皇逃往四川,一個史無前例的盛唐轟然倒塌。顏真卿堂兄顏杲卿及其子顏季明鎮守常山郡(今河北正定縣),安祿山軍圍攻常山拿住顏季明,藉此逼迫顏杲卿投降。顏杲卿大罵不屈,顏季明被安祿山殺死。不久城破,顏杲卿被押至洛陽面見安祿山,他繼續怒罵不已,最終被拔去舌頭後處死。兩年後,顏真卿盡力尋得顏季明的遺骸,只剩一顆頭蓋骨。

這位不世出的書法大家,面對侄子的遺骸悲慟莫名。他鋪紙執筆之時,全然忘了書法。一開始尚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寫到後來情緒漸起,越來越奔放而不可遏制。哀慟、憤怒、殺意和悲憫,完全融在他的筆墨裡。他的每一筆都不符合平時的章法,然而在那一刻,它們本身就是章法。

深受顏真卿影響的蘇軾後來說,“無意於佳乃佳”。後世書家評論,“祭侄季明文稿,縱筆浩放,一瀉千里;時出遒勁,雜以流麗,或若篆籀,或若鐫刻,其妙解處,殆若天造,豈非當時注思為文,而於字畫無意於工,而反極工耶!”

顏真卿在揮毫一刻完全沒有考慮書法,但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寫出了最自然奔放、任意揮灑的書法。後人感嘆:別說是臨摹,就算是讓顏真卿自己重新寫一遍,也斷然寫不出這樣的境界來。因為字跡可以模仿,從心底到手指間的自然筆意,卻絕對無法再複製。

錐心泣血,於此為甚。這是崇高的憤怒,也是盛唐的憤怒。千載之下,依然無有可比擬者。

3

一張普通的字紙要保存千年,其珍可知。《祭侄文稿》跟三年一見的書畫不同,它上一次面世,是在2008年的“晉唐書法展”上。每一次脫離無光和真空的環境,對極脆弱、極易損的紙本都是一種傷害。

但從2018年8月開始,有網友在日本東京陸續看到《祭侄文稿》將赴日展出的大型廣告,“顏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筆”。奇怪的是,海報上竟然沒有文物的“借出單位”。消息傳回臺北,一名“立法委員”大驚之下質詢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才知道早在5月,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林正儀就簽訂了赴日展出的協議。然後嚴格封鎖消息,紙包不住火時再甩鍋給上一任。

文物的交流是有限度的。像《祭侄文稿》這種展一次傷一次的書畫,漂洋過海大費周折,折騰程度可想而知。當今世界,幾乎每個國家或地區都制定了標準:什麼規格的文物不得出境展覽。比如《蒙娜麗莎》不要說離開法國,連離開盧浮宮一步都是妄想。

中國大陸的規定是:元代以前的書畫和絲綢文物,禁止出國(境)展覽。 在兩岸關係最為和緩的年代裡,理應雙向的文物交流大多隻是大陸單方面的文物輸送。2009年北京故宮借展37件文物,為當年臺北故宮的“雍正大展”助力;2010年浙江省博物館將《富春山居圖》(剩山卷)送去臺北展出,但浙博提出希望在適當的時候迎回《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回大陸展出的要求後,卻一直沒得到迴應。

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此次赴日展出的文物不但有《祭侄文稿》這樣的傳世至寶,還有唐代褚遂良《黃絹本蘭亭序》、懷素《自敘帖》《小草千字文》以及李公麟《五馬圖》……沒有一件不是國之重器,沒有一件應該離開中國的土地,而臺灣就這樣大方地拱手送去了日本。

文物借展這事,日本人不是沒有前科的。2003年,杭州丁如霞發現了祖父丁仁在日軍進攻杭州前、拓印的五百餘方西泠印章孤本。第一次公開面世就引起轟動,業界認為其文物價值不可估量。結果2011年日本人死乞白賴地無償借走辦展,跟著就翻臉說上廁所的時候弄丟了。日本人只賠十二萬人民幣, 說不服隨便你去告。

因此這次去日本的是真跡,回來的時候是真跡還是其他什麼東西, 誰也沒法保證。

4

人文藝術博主“蘇耷水”對《祭侄文稿》赴日有一段極其精彩的文字, 值得每個國人一讀:

顏真卿在這一張破紙中體現出來的偉大人格,就是反抗強權。蘇耷水還說:

“盛唐結束了,什麼葡萄美酒夜光杯,什麼玉盤珍羞直萬錢,都灰飛煙滅,沒了。一千多年了,這卷破紙轉來轉去竟然保存了下來。那是盛唐倒下的血跡。說是神州不滅,華夏長久,靠的就是寫這卷破紙的這種人沒死絕,支持這種精神的文化沒斷。”

《祭侄文稿》是華夏民族精神的凝聚,它就像一個滿身錦繡的華夏祖宗,雖然垂垂老矣、舉步維艱——但只要存在一天,就有那一股氣。世界上眾多的民族和國家都亡了,而華夏民族在經歷異族的屢次屠戮、明清的專制壓迫之後,仍然在強敵強鄰十面埋伏中奮力求生, 憑的就是這一股氣。

《祭侄文稿》上有一枚印是“子孫保之”,在《詩經》、《尚書》中都屢屢可見。先人要後人保留、保存、保衛的不僅僅是這一張紙,更是這張紙蘊涵的力量和氣節。

二十世紀傷害中國最深最惡的日本,直到如今依然時時參拜靖國神社、時時否認戰爭罪孽。寥寥幾個臺灣政客為了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妄想、為了政治獻媚和投懷送抱,居然就直接將《祭侄文稿》這樣的國之重寶,送去日本招搖過市。這不是中國人幹得出來的事:這如同逼著來自盛唐的華夏祖宗,去日本人的土地上跳舞言歡。

據說國人早就什麼都可以忍。但這次,只要是中國人,應該就沒法忍。

《祭侄文稿》:被逼為日本人跳舞的盛唐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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