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井上有一（Photo by：操上和美）
井上有一從東京大空襲中死而復生，伴隨他一同甦醒的還有日本現代派書法奔放不羈的個性。作為日本20世紀後期最具爭議的藝術家之一，他的作品在讓人驚歎之餘，還會讓你感受到戰爭給人留下的永恆傷痛。今天，時尚芭莎藝術帶你走入井上有一的墨色世界，感受他的非凡人生。
中國書法向來講究字裡行間體現的韻味和態度，一筆一劃盡是五千年文化底蘊的彰顯。1300年前，佛教大師空海將書法帶回日本，從此它便開始了全新的發展旅程。2017年，在中國香港蘇富比拍賣會上，一件似乎並不能稱之為書法的作品《夢》以150萬港元成交，在藝術界和評論界引起了極大爭議。
井上有一《夢》，墨、紙，126.2×217.3cm，1966年
這件作品是由井上有一於1966年所作，其不菲的成交價更是創造了他的個人作品拍賣紀錄。井上有一突破傳統的書法寫作方式，在為他帶來名利的同時也讓他受盡責罵。面對這種情況，我們不禁發問：這種較當年“顛張醉素”的狂草更為猛烈的作品究竟價值幾何？現代藝術和傳統書法難道真的水火不容嗎？
清貧又如何？我獨自承受
井上有一於1916年在日本東京平民區的家中出生。年近40的父母是當地的舊傢俱商人，又因老來得子，遂為他取名“有一”。
井上有一《自畫像》
井上有一自幼天賦異稟，渴望考入美術學院進修。可惜他家境貧寒，且尚無充足的時間學畫，僅在畫塾學了不久便因落下太多功課和同學產生差距，從而澆滅了他對繪畫的熱情。
井上有一《佛光國師偈》，墨、紙，122×248.5cm，1980年
正所謂是金子總會發光。工作後的井上有一在當時任教的小學展現出的書法天賦吸引了校長長谷川的眼球，長谷川遂建議他研學書法。但由於井上有一當時固執己見，便沒有聽從他人的建議。
井上有一
直到1941年，25歲的井上有一才開始轉變想法，朝正確的方向走去。此後，經日本前衛派書法組織“奎星會”會長宇野雪村的引薦，井上有一師從當時日本前衛書法、墨象派創始人上田桑鳩。他憑藉對書法滿腔的熱情和得天獨厚的見解，在練習不久後便逐漸有所領悟。
井上有一《咆》，墨、紙，108×118.5cm，1961年
在和上田桑鳩學習了四年書法之後，1945年3月10日，井上有一遭受了東京大空襲。躺在殘垣斷壁中的他曾一度失去生命體徵。這段經歷成為了井上有一日後創作中不可或缺的靈感來源，但與此相伴的卻是心底難以釋懷的傷痛。
井上有一《東京大空襲》
在東京大空襲過去的30年後，井上有一將當晚的混亂和哀嚎濃縮於紙上，創作出了《啊！橫川國民學校》。這幅作品無論從創作手法還是表現方式，都可以讓觀者切身感受到戰爭的殘酷與恐怖。
井上有一《啊！橫川國民學校》，墨、紙，145×244cm，1978年
它給觀者營造了一種無力反擊的視覺暴力，深度還原了災難發生時的那種妻離子散、屍橫遍野的悲慘之景，讓人看完後不禁顫慄退縮。
創作中的井上有一
劫後餘生的他以筆墨為利刃，以字畫為訴狀，控告世界的殘忍和不公。井上有一筆下的每個字都像極了他自己，固執倔強卻充滿了生命的呼吸。
創作中的井上有一
率真耿直、暴躁不羈的火爆個性是井上有一的人生標籤。所以，每當他心中感到愁苦卻無處發洩時，他就將其盡數傾訴在書法中。同時，他也將對人性的關懷和對現實的思考雜糅其間，練就了專屬於他的獨門奧義。
空襲疏散地合影
被禁的囚鳥：書法解放
二戰後，西方文化直接衝擊並深入到日本生活的各個方面。在意識形態領域上的影響則更為深刻，這其中便包含了受到西方現代美術思潮影響的日本書法。
井上有一《現前》，墨、紙
除了仍以日本傳統的書寫基礎和內容為創作題材的漢字派和假名派，其它的諸如少數字派、墨象派以及前衛派，則更加註重作品中帶有個人意味的現代性表達。
井上有一《莫妄想》，墨、紙
其中，前衛派的特色最為鮮明。它突破了傳統書法創作中筆墨程式的處理和文字樣式的限制，並在此基礎上吸收西方的抽象繪畫特點，從書法的黑白二元世界中尋找現代藝術的新方向。
井上有一和好友海上雅臣
新舊兩派的鬥爭無論在戰前還是戰後都呈現出互不相讓的姿態，日本書壇更是由於西方思想的匯入而變得更加活躍。所以，這段時間也被稱作是“日本近代書道史的黑暗時代”。
井上有一《不思議》，墨、紙
或許正是受到戰火的洗禮，以井上有一為代表的一批書法家才被激發出書法解放的新思想。他情緒激昂地寫下了《書法的解放》一文，主張釋放書法本意的純真，破解書法對藝術家人性的桎梏，從而引發對舊書法的革命。
井上有一《花》，墨、紙，45.5×67.5cm，1970年
隨心所欲地寫吧
潑出去
把它潑到那些書法家先生們的臉上去
把那些充斥在狹窄的日本中的欺詐和體面橫掃出去
金錢難以束縛我
我要幹我自己的事
什麼書法不書法
斬斷它
我要同一切斷絕，甚至斷絕那創作的意識
隨心所欲地幹吧
現代書法 現代書法 何為現代書法
方便麵式的近體詩
堅持巧妙運筆的少數字書法
連蹩腳畫家都不如的前衛書法
冒稱傳統派的廉價技術派
和竭盡剽竊之能事之徒
無能的懶惰者
和勤奮的人
在偽劣，假冒盛行的當今社會
擯棄一切低級趣味吧
啊 讓峻冽疾風吹吧
為書法不惜生命的人
拿出勇氣和驕傲
去創造偉大的書法歷史
————井上有一（1982年）
創作中的井上有一
從井上有一的這首詩中，我們便得以窺見他對傳統書法創作僵化的憤懣。對他來說，傳統書法一成不變的創作樣式是無法在日後和西方油畫抗衡的。他主張將個人對世界的思考和情感融入作品。這樣一來，既做到了與傳統相結合，又反抗了千人一面的書法程式，可謂是一舉兩得。
創作中的井上有一
井上有一通過他藝術語言所兼具的傳統性和現代性，為日本現代派書法做出了獨樹一幟的貢獻。如今，其作品中所呈現出的頗為壯觀的面貌，除了受到自身性格的影響，還與日本的民族意識和當時的時代背景密不可分。
思考中的井上有一
其中，日本佛教中的“空無觀”就曾多次反映在他的作品中。“空無”是一種灑脫的、拋棄時間的決絕態度。這既是他信仰的一面，也是他用來彌補自身創傷的一種方法。
井上有一《虎》，墨、紙，120×178cm，1963年
上世紀50年代，在西方現代主義風潮的衝擊下，“書法式美術作品”在全球風靡一時。這一風潮直接催化了井上有一在文字性書法創作上的現代性探索。這也直接反映在他的“瓷漆系列作品”中。
井上有一《泰》，墨、紙，146×228cm，1966年
在這個系列中，他捨棄了原有的筆墨，把野外割來的草捆綁成“草把”為筆，以瓷漆代替墨汁，將西方“行動繪畫”的創作模式化作行動指南，以掙脫書法創作原有的枷鎖。
井上有一《貧》，墨、紙，182×126cm，1972年
井上有一用生命追求對書法邊界的超越。當他意識到瓷漆系列作品並不能讓他達到“心性自由”的境界時，他便恍然大悟，毅然宣佈“堂堂正正疾書文字”，寫下“愚徹”二字宣告瓷漆創作的結束。
井上有一《愚徹》，墨、紙
雖然井上有一是傳統書法的突破者，但是他的根卻深植在傳統書法的土壤之中。他晚年臨寫的《顏氏家廟碑》就是最好的見證。井上有一將顏真卿字中的人生之道細細品讀，感受其作品橫跨千年的厚重底蘊。
顏真卿《郭家廟碑》
對井上有一來說，古典書法的魅力宛如浩瀚的星海，每每徜徉其中都可以給人全新的理解和刺激。從這一意義上講，他更是一位脫胎於傳統書法的現代書法大師。
井上有一臨顏真卿手稿
真正的戰士：與病魔奮戰到底
井上有一歷經歲月的無情沖洗，晚年的他已形若枯花。從前在上田桑鳩先生門下的硯友們也都漸漸離去。
井上有一
1979年，井上有一被診斷為肝硬化。這個消息對62歲的他來說無疑是一張病危通知書。在日後與病魔苦苦纏鬥的六年中，他的每件作品都像是臨終前的絕筆，每個字都看得出傷病給他帶來的無盡痛苦。
井上有一
病重的他在經歷了那些無謂的迷茫和憤恚之後，終於平靜下來，開始研究禪宗大師在人生最後階段所留下的智慧結晶——遺偈。這正是高僧禪師圓寂前所寫下的徹悟之語，其中文字可謂是醍醐灌頂，字字珠璣。
井上有一《遺偈》，墨、紙
“守貧揮毫六十七霜，欲求端的本來無法。”這便是井上有一對於自己一生的評價，區區十六字便總結得通透徹底。這足以看出井上有一對於書法的痴狂和對自身的堅持。
井上有一《圓》，墨、紙，182.5×178cm，1977年
井上有一《舟》，墨、紙，126×164.5cm，1983年
晚秋的井上有一拖著病體，在不間斷地創作中因勞累過度被送入醫院。在自己生命的最後幾年，他接連創作了《舟》《心》等作品。
井上有一筆下的“心”第一筆像極了一隻怒目圓睜的狼，仰天長嘯。用海上雅臣的話：“一匹狼交出了他的心”形容再合適不過。
井上有一《心》，墨、紙
在他人生中的最後幾年，井上有一已經拿不動巨大的筆和墨桶，只能用炭筆進行創作。在這一幅幅生動的絕筆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井上有一在某種程度上已然超越了生死，迴歸到孩童般的真摯和樸實。
井上有一《十牛圖(序三)》，碳筆、紙，43×63.5cm，1984年
在這或歪斜、或疏落的線條中，井上有一終於找到了真正的自己。縱觀他的經歷和創作，我們幾乎可以判定他與書法的關係像極了拳擊場上的對手。他們以命相博，以血淚成就彼此。
井上有一用自己的一生證明書法可溶於個人。他將自己的皮肉化作大地，心血化為甘泉，苦心培育書法這棵大樹，使之健康成長、開枝散葉。他作為書法藝術長存不滅的象徵也應被世人永遠銘記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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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文/趙子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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