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詩經》裡,為什麼桑和梓總是一起出場?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24期,原文標題《梓》

在《詩經》中,梓樹是與桑樹一起出場的。

記者/艾江濤

在《詩經》裡,為什麼桑和梓總是一起出場?

在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北校區,我們首次發現了成排種植的梓樹,成串的長條果實是它們最明顯的標識之一

樹之牆下

有許多樹,提起名字,人們往往耳熟能詳,走到面前,卻熟視無睹,並不認識。梓,就是這樣一種樹。

在《詩經》中,梓樹是與桑樹一起出場的。《小雅·小弁》一詩的開頭寫道:“維桑與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意思是說桑樹與梓樹是父母所種植,所以對它應該恭敬。只是,為什麼是桑樹與梓樹,而非其他樹呢?朱熹在《詩集傳》中解釋道:“桑、梓二木,古者五畝之宅,樹之牆下,以遺子孫給蠶食、具器用者也。”

也就是說,古人喜歡在住宅院牆外,種植桑、梓這兩種樹。前者可以養蠶紡絲,從《詩經》中大量關於蠶、桑的詩句,便能看出其重要性。後者究竟能用來製作什麼器具,以至於後人如此看重?《詩經》中的另外一首詩,《鄘風·定之方中》似乎已經做出了回答:“樹之榛慄,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在這首頌揚衛文公從漕邑遷至楚丘重建衛國的詩中,先民一口氣寫到了榛樹、慄樹、楸樹(椅)、梧桐(桐)、梓樹、漆樹六種樹,原來古人建國,在廟朝官府皆植名木,其中榛樹和慄樹的果實可供祭祀;而楸樹、梧桐、梓樹、漆樹這四種樹都是製作琴瑟的原料。

更確切地說,人們一般會用梓樹製作琴底,梧桐製作琴身,所謂“桐天梓地”。這當然與梓樹的一系列優點——生長迅速、木質輕而易於加工、木材紋理漂亮,不可分割。遙想3000年前的周人,單看他們在院落種植什麼樹,便足以理解那時的中國何以被稱為“禮樂之邦”了。

正由於古人有在房前屋後種植桑、梓的習慣,久而久之,“桑梓之地”,便成為家鄉故土的代名詞。

令陝西省植物學會理事長嶽明驚訝的是,那時的人們,竟能分清楸樹(椅)和梓樹這兩種即使在研究者那裡也不易分辨的樹種。“這種樹屬於我們這裡的鄉土樹,但在野生林子中並不多。老百姓為什麼喜歡這種樹?這種樹的樹形比較好,而且開花很漂亮,一串一串比較密集。它的果果長得像豇豆。”嶽明至今還記得,正是在課堂上,老師告訴他辨識梓樹的辦法:“老百姓有個說法,‘奇哉怪哉,樹上結了蒜薹’。”

麻煩在於,與梓樹同屬紫葳科的楸樹,無論在樹形還是果實上,都與梓樹頗為相似。嶽明告訴我,二者的細微差別在於:“一個果果長,一個果果短。楸樹花有點粉紅色,梓樹則是黃白花。”幾天後,在太白山自然保護區蒿坪工作站,高級工程師李智軍又為我補充了一點:“與楸樹相比,梓樹更耐旱一些,所以渭北高原較多;而在渭河南岸的秦嶺之中,楸樹更多。”

梓樹為何多見於鄉村住家地方,野生的反而很少?難道是古人把它從山上移栽挖種完了?嶽明很快否認了我隨口提出的疑問,他舉了桑樹的例子,桑樹的三個種類,目前在野外也都能看到,更有意思的是,他還曾在加拿大見過源自中國的紫桑。

嶽明說,他曾花十幾年時間,研究一個問題:為什麼《詩經》中寫到的慄樹、白樺(檴)、櫟樹能夠成林,而像梓樹、漆樹這樣的樹永遠是“打醬油”的伴生林?

一個階段性的研究結果是,櫟樹等能夠成林,與它的逆境耐受性有關。不同樹種的耐受性各有偏重,以側柏與櫟樹為例,前者耐貧瘠,後者耐遮陰。“一個林子裡,原來的樹總會死去,但它的孩子們還要在這片林子繼續成長,這樣才有成為優勢樹種的可能。”嶽明提出了一個假設,“櫟樹在苗期特別耐陰,隨著年齡增長,這種耐陰性逐步降低,等它長到林子上層,能夠接受陽光直射時,變成不耐陰的強陽性樹種。”目前,他正指導自己的博士生研究有哪些因素會影響到櫟樹在苗期的耐陰性。如果這一假設成立,合理的推論是,像梓樹、漆樹這樣的樹種,苗期耐陰性差,因而在一片林子中難以繼續繁衍。或許這也正是它在野外難以成林的原因。

鄉之良才

古人習見的梓樹,在今天的關中地區,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容易找到。

在終南山紫閣峪,我曾經反覆詢問村民劉引良是否認識梓樹,還把它可能的其他名字——花楸、水桐都報了一遍。可從小在山中長大的劉引良,甚至沒有聽過這種樹,他所熟悉的還是在終南山中到處可見的漆樹、慄樹。

第二天,在太白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辦公室,我再次向公眾教育科科長劉香妮提出同樣的問題。她忽然想起,以前好像聽朋友說過,在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的北校區,有好幾棵梓樹。

保護區管理局所在的楊凌區,全稱是楊凌農業高新技術產業示範區。作為全國唯一的國家級農業高新技術產業示範區,這裡距離被封為“五穀之神”的周部族始祖后稷曾開闢過的邰地(陝西省武功縣境內)不足20公里。

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北校區則是以前的西北農學院,前身是創建於1934年的國立西北農林專科學校。在西農校園裡,我們開著車漫無目的地閒逛。忽然,一棵全身掛滿長條形果實的樹映入我的眼簾。停車去看,這棵樹幹粗壯的樹,足有十幾米高,呈寬卵形而近圓形的樹葉間,到處掛著長長的果實。毫無疑問,這棵樹即使不是梓樹,至少是與它極為相似的楸樹。難得的是,這樣的樹排成一列,足有六七棵之多。可當我在一棵樹上遠遠看見它帶有紫色斑點的花朵時,不禁感到一絲失望:書上記載的梓樹花朵,明明呈黃白色啊!

走前,我專門採摘了一小段帶有樹葉和果實的樹枝,準備讓對植物分類有深入研究的李智軍幫我們判斷一下。在眉縣,第一時間把樣本拿給李智軍時,他脫口而出:“這就是梓樹!”他解釋道,單憑花朵顏色判斷梓樹並不可靠,隨著花期的變化,梓樹的花朵顏色有時也會有所變化。

後來幾天,當我們穿行在渭北的村莊時,我一直試圖在村民的院子前後找出梓樹,可惜始終未有收穫。村莊中常見的樹種,除了泡桐、柿子、國槐、楊樹,就是城市街道極為常見的道旁樹——法國梧桐。

直到在岐山縣城西北6公里處,鳳凰山南麓的周公廟,我才再次見到了梓樹。這是一棵非常標準的梓樹。除了樹身上掛著的古樹名木保護牌,“名稱:梓樹;科屬:紫葳科梓樹屬;別名:黃花楸”,它的葉子、花朵也與書中記錄完全符合。在比手掌還寬大的綠葉間,是淡黃色的花冠,裡面分佈著黃色條紋和紫色斑點,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在周公廟,我們還發現了兩棵楸樹,樹身的保護牌上寫著“名稱:楸樹;科屬:紫葳科梓樹屬;別名:豆楸”。當我們在樹下觀看時,一名上了年紀的工作人員,走過來和我們聊了起來。他告訴了我另外一條區別梓樹與楸樹的方法:楸樹樹幹的表皮更為粗糙,裂開的紋理也更加深。

除了可以製作琴底,梓樹以前還經常被用作印刷書籍的刻版,因此,人們往往把刻印書籍稱為“付梓”。在近代,樹形優美、樹葉寬大的梓樹,也是重要的行道樹與景觀樹。在嶽明的記憶中,西安高新區的科技三路曾經有一排梓樹,後來人們把它們挖掉換成了櫻花樹。

為何在兩三千年前,房前屋後最常見到的“木中之王”梓樹,如今反而難得一見?難道是因為與此相連的那些生活方式——古琴、雕版印刷,已離我們的生活漸去漸遠?在周原遺址博物館外的柏油路上,一個農婦正在收拾已晾晒了一天的小麥。她一邊往布袋裡裝麥子,一邊笑著對我說:“不賣錢,沒人敢種啊!”(本文寫作參考潘富俊所著《美人如詩,草木如織:詩經植物圖鑑》,感謝郭明、馬軍林對採訪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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