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隨筆】
為什麼是毛主席成就了中國古典詩詞藝術的最後高峰
文\黑鍵
中國傳統詩歌藝術，自先秦的《詩經》、《楚辭》發軔，可以說起點即高峰，後經漢魏、南北朝的古體、樂府等體裁的衍變，至唐一代生成了以律詩、絕句和改進的歌行體為主流的近體詩並很快呈濫觴之勢，“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名家名作迭出，將詩歌藝術推上頂峰。有宋一代，同樣不乏能詩的才子高人，但或許是因為魯迅先生所言“一切好詩，到唐已被作完”，宋人轉向主攻長短句，同樣將詞這一形式更自由、音律更考究的藝術形式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崖山宋歿之後，中原遍染腥羶，文壇積弱不振，詩詞藝術由盛轉衰，除了元曲略見亮色，明清兩代都乏善可陳。到了民國，新文化運動帶動白話新詩興起，後繼無人的傳統詩詞已瀕末路，幾乎只剩文壇巨擘魯迅先生孤身“帶著鐐銬跳舞”支撐著門面。不期然間，一位雄才大略的人民領袖大筆如椽、高蹈長吟，在完成改朝換代的壯舉的同時，留下了數十篇散發著時代強音和革命浪漫主義精神的佳作，也成就了中國傳統詩歌藝術的最後高峰。
沒錯，這位近代詩詞當仁不讓的扛鼎揭旗之士，就是偉大領袖和導師毛澤東主席。
稱之為最後高峰，理由如下：古人云盛極必衰，既然唐詩宋詞以其影響之巨被公認為不可逾越的巔峰，那麼此後的一千多年必是一個日漸式微的過程，但也不乏傑出人物靈光一現，卻對後世影響甚微，難言高峰，像明代的高啟、王世貞、吳偉業，清代的陳維崧、納蘭性德、龔自珍等。而近代就在傳統詩歌漸被新詩取代的當口，毛澤東詩詞的出現，卻以其獨特的魅力影響了整個時代，至今仍被人們傳誦，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
（毛澤東手書《沁園春·雪》）
（毛澤東手書《和柳亞子浣溪沙小調一首》）
毛澤東的舊體詩詞創作生涯，從20世紀初綿延至70年代，總量有100多首，不算高產，然而其達到的高度是唐宋之後的詩人鮮有匹敵的。公開發表的共43首，其中詩14首，詞29首，大部分都是膾炙人口的名篇佳作。在近代，如果說魯迅先生的舊體詩還可以和毛澤東比肩的話，那麼在詞的領域，完全是毛澤東在獨步天下了。特別是在毛澤東詩詞中名言警句俯拾即是，美不勝收，如“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不到長城非好漢”、“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風物長宜放眼量”、“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宜將剩勇追窮寇”“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等等。這些佳作佳句，無論從數量還是從質量上看，放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是現象級的存在。所以說毛澤東詩詞儘管數量不是很多，但因為反映了中國革命的壯闊歷史，展示了一個共產主義者宏大的氣魄，飽含時代的激情，深刻觸及人們的靈魂，使他的作品不僅在近代獨標高格，也達到了古人沒有達到的某種高度。
（毛澤東手書《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
賀敬之先生評述毛澤東詩詞的觀點就很有代表性：“毛澤東詩詞以其前無古人的崇高優美的革命感情、遒勁偉美的創造力量、超越奇美的藝術思想、豪華精美的韻調辭采，形成了中國悠久的詩史上風格絕殊的新形態的詩美，這種瑰奇的詩美熔鑄了毛澤東的思想和實踐、人格和個性。”古代文史學家程千帆先生則評價說：“毛主席詩詞，尤其是詞的確開拓一境，為歷來所無，為他人所不及。遼闊江天萬里霜，有清剛之氣。博大胸懷與革命鬥志融會，氣魄、功力非夢窗等可望其項背。”而柳亞子先生評價《沁園春·雪》時，認為“毛潤之沁園春一闋，餘推為千古絕唱，雖東坡、幼安，猶瞠於其後，更無論南唐小令，南宋慢詞矣”，也是毫不為過的公允論點。
（毛澤東手書《為女民兵題照》）
那麼，為什麼成就中國傳統詩詞藝術最後高峰的，會是人民領袖毛澤東呢？
我想首先在於毛澤東絕無僅有的領袖氣質和王者風範，這是歷朝歷代的傑出詩人所不具備的。經天緯地的抱負和縱橫寰宇的胸襟讓他總是在創作中佔據至高無上的視角，獲得常人無法企及的宏大構思，展現出無以倫比的革命英雄主義激情。像兩闋在不同時代直抒胸臆的《沁園春》，其意境之高遠、胸懷之博大、文思之奇絕，即便蘇辛再世，也是斷然作不出的。在那些能詩的帝王級人物中，也唯有魏武帝曹操的樂府詩氣格與主席相彷彿，但從藝術上與主席比顯然“略輸文采”；南唐後主李煜倒是文采流芳，但其詞作從氣格上與主席比顯得風纖骨弱，充其量一個文藝青年罷了。魯迅先生在評價毛澤東早期作品時笑言“有一種山大王的氣勢”，那是他還沒有意識到毛澤東就是那個時代左右國家命運的天選之子。“橫空出世，莽崑崙，閱盡人間春色。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試問，除了主席，放眼近代中國，誰能創造出如此奇偉恢弘的詩詞意象？
（毛澤東手書《採桑子·重陽》）
其次，毛澤東波瀾壯闊的人生經歷，便是清末民初以來一部風起雲湧的中國革命史，這也為他的創作提供了無窮無盡的宏大素材，打破了歷代詩人多以反映個人生活和思想情緒為主的藝術傾向，利用詩詞的形式再現了中國革命的歷史潮流，使詩詞創作進入了一個前人沒有觸及的新領域，成就了千餘年前杜工部的“詩史”之後又一鴻篇鉅製。像《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七律·長征》《七律·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等作品，從親歷者的角度，反映了中國革命的歷史畫面，特別是很多表現推動社會向前發展力量的最高形式——革命鬥爭的詩作，交織著激烈的矛盾衝突和革命激情，帶給讀者感官的刺激與震撼都是空前的。像這首《西江月·秋收起義》：“軍叫工農革命，旗號鐮刀斧頭。匡廬一帶不停留，要向瀟湘直進。地主重重壓迫，農民個個同仇。秋收時節暮雲愁，霹靂一聲暴動。”連同他在這一時期創作的《清平樂·蔣桂戰爭》《採桑子·重陽》《如夢令·元旦》《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清平樂·會昌》等作品，構成了記錄井岡山道路、展示戰鬥豪情的壯美組歌，這些詞作就在穿梭於槍林彈雨的馬背上吟成，其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是古往今來的任何詞作無法比擬的。
（毛澤東手書《七律·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
再有，深厚的歷史學積澱和學問滋養令毛澤東利用詩詞抒情達意遊刃有餘，內涵豐富。像歷代那些傑出詩人一樣，毛澤東博聞強記、學富五車，表現在他的詩詞中，既與中國幾千年詩歌創作中“借古喻今”的藝術經驗一以貫之，能夠嫻熟地運用各種歷史材料，又開拓性地加入新時代的革命理論與實踐的經驗，反映現實生活和現代人的思想感情，進一步提高了古典詩詞“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劉勰語）的境界。特別是毛澤東詩詞的用典，常常是信手拈來，貼切而精當，令人歎為觀止。像《七律·和周世釗同志》中“尊前談笑人依舊，域外雞蟲事可哀”一句，“雞蟲”引用杜甫《縛雞行》的詩意，謂世上某些事如雞蟲得失一樣微不足道，用典稍顯生僻，卻極精妙，足見主席的學問功底。再舉一首《念奴嬌·鳥兒問答》，後半闕“借問君去何方？雀兒答道 ：有仙山瓊閣 。不見前年秋月朗，訂了三家條約。還有吃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裡面既有“仙山瓊閣”這樣的舊典，又有“三家條約”“土豆加牛肉”這樣的新聞軼事，可謂是別開生面，妙趣橫生。
（毛澤東手書《七律·和周世釗同志》）
另外，不得不說毛澤東是近代鮮有的運用語言的天才，具有極高的文學造詣。著名學者劉先銀認為：“在創作方法和藝術表現方面，毛澤東詩詞在繼承了建安文學蒼涼剛勁和宋代‘蘇辛’豪放派風格的基礎上，以自己獨特的偉人胸襟和植根於民間的豐富語言，開創了歷代作家所沒有達到的大氣、開闊而又幽默、灑脫的藝術風格，把中國豪放派詩詞創作推向新的高峰。其作品也代表中國現代詩詞創作的最高成就。”這是非常中肯的評價。特別是在詩詞語言的運用上，毛澤東遵循古漢語語法和詩詞格律，又大膽地引入恰當的新鮮詞彙和句式，達到了古典與現代相結合的某種平衡，也使詩詞這一古老的藝術形式煥發了新的生命力。“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蘢四百旋”，這是極具氣勢的開篇古法；“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閒庭信步”，引入現代語法同樣氣度不凡。看看郭沫若的《滿江紅·領袖頌》：“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人六億，加強團結，堅持原則。天垮下來擎得起，世披靡矣扶之直。聽雄雞一唱遍寰中，東方白。 太陽出，冰山滴，真金在，豈銷鑠？有雄文四卷，為民立極。桀犬吠堯堪笑止，泥牛入海無消息。迎東風，革命展紅旗，乾坤赤。”再看毛澤東的《滿江紅· 和郭沫若同志》：“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嗡嗡叫，幾聲悽歷，幾聲抽泣。螞蟻緣槐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 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郭老的詞立意也高，但語言上文白相間，略顯生硬，而主席的詞文暢辭雄，若大江流淌一瀉千里，兩相比較，高下立判。有人說主席的詩詞名句壯美絕倫，又上口易記，有“洗腦”的功效，確實，我從少年時代起背誦過很多詩詞名篇，唯獨主席的作品記住的最多，受到的影響也最大，不知道讀者朋友是否都有這樣的體驗。
（毛澤東手書《念奴嬌·崑崙》）
毛澤東的詩詞有“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的力量，還在於其深刻的哲理性和思想性。而毛澤東本人就是一位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一位傑出的哲學家，其詩詞作品中蘊涵著常人難以企及的辯證法和唯物史觀，以及理想感召力。“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說的是不以統治者意志為轉移的社會發展規律；“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從歷史唯物主義高度，指出封建帝王將相的階級屬性和時代的侷限性，人民群眾才是真正的歷史創造者；還有這首《賀新郎·讀史》：“人猿相揖別。只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銅鐵爐中翻火焰，為問何時猜得，不過是幾千寒熱。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讀罷頭飛雪。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五帝三皇神聖事，騙了無涯過客。有多少風流人物。盜跖莊蹻流譽後，更陳王奮起揮黃鉞，歌未竟，東方白”，用高度概括的詩歌語言和意象，書寫了一部人類發展簡史，極富哲學意味；“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談笑凱歌還”，這種如熊熊火炬燃燒激勵人民奮進的革命理想，在主席的詩詞中更是比比皆是。
（毛澤東手書《廬山》）
毛澤東詩詞能夠雄視古今，獨步當代，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那就是毛的政治地位和領袖身份。我們說傳統的詩詞藝術盛極於唐宋兩代，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於這兩個朝代政治相對清明，在文學上能夠包容百家，不拒鍼砭，使詩歌批判和創新的力量得以極大發揮。而唐宋之後，文脈屢遭塗炭，文字獄漸興，詩人畏首畏尾，風骨日頹，佳作寥寥便不足為奇。而橫空出世的毛澤東，雖然處在舊中國的黑暗統治中，但天降大任於斯人，加之其性情中人不平則鳴的個性，所以才在詩詞創作中百無禁忌，汪洋肆恣，名篇佳作迭出。像他看到年輕漂亮的文學女青年丁玲來投延安，便欣然命筆寫下《臨江仙·給丁玲同志》，誇讚“纖筆一枝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陣圖開向隴山東。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他諷刺赫魯曉夫在匈牙利布達佩斯電機廠的“福利共產主義”演說，戲言“不須放屁，試看天翻地覆”；他看到陸放翁的《詠梅》詞寫得悲涼孤高，便反其意填詞，“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弘揚共產黨人大無畏的鬥爭精神；他不滿郭沫若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詩句“千刀當剮唐僧肉，一拔何虧大聖毛”，便和詩糾正說“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延安期間，他耳聞目睹了國民黨的黑暗統治，便寫下“重慶有官皆墨吏，延安無屎不黃金”，後世有人大概為了文雅起見，將“屎”改成了“土”，真是肉眼凡胎的可笑之舉，須知一個“土”字，令那種自信與戲謔的詩意立刻變得索然無味了。
（毛澤東手書《臨江仙·給丁玲同志》）
綜上所述，天賦的氣質、超凡的才能和特殊的際遇，成就了古往今來獨一無二的領袖詩人毛澤東。而時代的發展，文化的變革，已經註定舊體詩詞無以為繼，以毛澤東這樣一個不世出的偉人留下的幾十篇充滿革命浪漫主義激情的壯美辭章，為兩千多年的中國傳統詩歌藝術樹立起最後的高峰，也算是天作之合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