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改革開放40年(二):“意外”的鄉鎮企業

三農 經濟 農民 農村 農業 博鰲亞洲論壇 2018-12-16
原創|改革開放40年(二):“意外”的鄉鎮企業

中國的改革開放,因為是摸著石頭過河,自下而上的探索多於事先的頂層設計,所以意外的驚喜很多。其中最大的驚喜之一,是鄉鎮企業在八、九十年代的蓬勃興起,是個“意外”。

鄉鎮企業在今天,已經少有人知,而更多地被混同於民營企業。兩者固然有一定的歷史淵源和承繼,但其實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代表了中國經濟從計劃向市場轉型中的兩種模式。鄉鎮企業,本質上屬於集體經濟,有明確的法律定義;源起於改革開放前就已存在的社隊企業;以“蘇南模式”為早期典型;以鄉鎮辦、村辦為主,也有以家庭為基礎的戶辦、聯戶辦,還有不少掛靠性質的企業。而民營企業,雖然廣為人知並被學術界、理論界、公眾乃至決策層普遍使用,但沒有法律上的明確定義,更像是一種約定俗成、心照不宣的指稱,其本質上就是私營企業,以“溫州模式”為早期典型。

中國經濟的四大主力:國企、外企、鄉鎮企業、民企。如今,國企、外企、民企“桃花依舊笑春風”,只有鄉鎮企業卻已“人面不知何處去”。有人用“其興也勃、其亡也忽”來形容鄉鎮企業的曇花一現。唏噓之外,更多的論著則試圖解釋鄉鎮企業興衰的背後,並由此理解中國改革開放早期的邏輯。

時勢造英雄。鄉鎮企業在80年代迎來第一個黃金期,產值一度佔農村總產值半壁江山,每年提供數百萬個就業機會,拉動農民人均收入增長率超越城市。這種“異軍突起”,是時勢使然。90年代後期,集體性質的鄉鎮企業改制,與國有企業一樣“抓大放小”。鄉鎮企業,作為一個歷史名詞,逐步淡出人們的視野,這也是時勢使然。

正如中國各種各樣的特區、新區、開發區是中國改革開放40年的縮影一樣,鄉鎮企業的起落興衰,與中國改革開放的進程和標誌性事件也有著天然的聯繫。以鄉鎮企業的視角,審視中國改革開放的脈絡,別有一番滋味。

農村承包制:另類的煩惱

小崗村的試驗,推廣至全國,建立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即包乾制。包乾,是中國改革開放早期的主流思路,始於種糧,推而廣之到國企包乾、財稅包乾、部門包乾、外貿包乾、信貸包乾,頗有“一包就靈”的氣象。

農村的包乾,解決了種糧積極性問題,解決了農民吃飯問題,但也產生了一個很大的問題:剩餘勞動力。由於種糧積極性空前提高,過去幾個人的活,現在一個人幹了,剩下的人,就變成了剩餘勞動力(Redundancy)。

城市裡也出現了大量剩餘勞動力。與農村不同,城市並非因為國企的效率有了飛躍,而是因為數千萬知青返城,帶來了空前的就業壓力。

80年代初期的中國,在農村和城市同時面臨巨大的就業壓力,大量人口無所事事,遊蕩於街頭巷尾、田間地頭。這不僅是一種經濟上的壓力,也是一種社會和政治上的壓力。我來自於安徽一個貧困縣的鄉下,對那一時期的印象就是社會治安很差,到處都是遊手好閒、尋釁滋事的痞子、流氓。1984年,中央不得已以非常規手段出手整治嚴打,從一個側面佐證了形勢的嚴峻。

但是,根本之法還是要提供就業。因為沒有更好的辦法,國家採取了對小崗村試驗同樣的包容、開明,來對待民間自下而上的各種嘗試。在城市,主要是個體經營、個體戶;在農村,則主要是鄉鎮企業、鄉鎮企業家。這一時期,最著名的個體戶,莫過於傻子瓜子年廣久。而在鄉鎮企業家中,則以魯冠球、吳仁寶等最具代表性。同樣是嚴打的1984年,中央4號文件正式將社隊企業更名為鄉鎮企業。中國是一個重名的國家,名正方可言順,言順乃事成。中國鄉鎮企業由此進入了它的第一個黃金增長期。

財政包乾:地方政府熱情的高漲

農村包乾制的成功,使包乾成為80年代的主流思路,財政亦然。財政包乾幾經變遷,但在1994年分稅制前,就像農民對承包制總結的那樣,“交夠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財政包乾的實質,就是“交夠上面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對於縣、鄉、村三級政府(集體)來說,鄉鎮企業的收入,在“交夠上面的”之後,剩下的都是自己的。這種積極性,只有包產到戶的農民才有。現在,地方政府有了。

市場是現成的。80年代的中國,是典型的短缺經濟,沒有賣不掉的,只有生產跟不上的。制約經濟增長的,不是市場,而是產能。

生產要素是現成的、廉價的:土地,還遠沒有被土地財政哄抬上天;勞動力,整日遊蕩、無所事事的人多了去。資金,在縣、鄉、村三級政府的熱情面前,也不是問題,政府可以出資,可以出面集資,強制半強制地要求銀行、信用社貸款。

萬事具備,只欠東風:能源、原材料、機器設備。

價格雙軌制:歪打正著

農村包乾成功,國家改革的重點開始轉向城市。

城市的經濟遠比農村複雜,不是小崗村那樣的試驗可以一招奏效的,爭論也十分激烈。公認的看法,是價格被扭曲,導致市場失靈。但是,如何矯正價格,卻有各異的思路。又是在1984年,在那個著名的莫干山會議上,計劃派提出,依然由計劃調節價格,重在調;市場派提出,要將價格交市場決定,重在放。現實派則取其中,提出“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計劃內的不變,仍由政府定價和調整;計劃外的放開,市場說了算。此即所謂的價格雙軌制。

三種辦法,代表三個方向。計劃的調,仍然是在計劃的框子裡,方向還是計劃;市場的放,雖代表了正確的方向,但是一下子放開,對經濟會不會產生破壞性的衝擊,當時沒有把握,也被後來的“價格闖關”證明不可行。更為現實的辦法是折衷,先讓雙軌並行,逐步收縮“調”的那一軌,向“放”的那一軌靠攏。

這種雙軌制的思路,其實貫穿了中國改革開放的全過程。從生活資料到生產資料,從土地、資金到勞動力,無不如此。至今,土地、資金和勞動力依然是兩軌的體制,並沒有完全交給市場,表明中國的改革開放依然是一項未竟的事業。

有關於雙軌制的是非對錯,今天已有公論。但設計者的初衷裡,應該是沒有鄉鎮企業太多的位置,卻對鄉鎮企業的蓬勃發展起到了歪打正著的推動作用。甚至有觀點認為,沒有價格雙軌制的“放軌”,就沒有鄉鎮企業的第一個黃金期。

原因很簡單。八十年代初期的中國經濟,仍然是計劃內的經濟,計劃外的空間很小並且灰色。與龐大的國有經濟相比,鄉鎮企業雖因集體性質而躋身公有制之列,但實際上是不入計劃之“流”的,生產所需的能源、原材料、機器設備沒有計劃內的來源,只能以灰色方式獲取,代價高昂、無保障、沒有安全感。

價格雙軌制的出臺,以放軌的方式賦予原本灰色的計劃外空間以合法性。相比於計劃內,計劃外獲取能源、原材料、設備的代價依然不低,但可靠性和安全感已不可同日而語。鄉鎮企業由此迎來了它的飛躍式發展。

宏觀調控與治理整頓

鄉鎮企業的發展史,經歷了兩起兩落。80年代、90年代各有一段時間的繁榮期,是為起;又都因為國家政策的變化,由於宏觀調控、治理整頓而落。鄉鎮企業的起落,有其自身的內因,而宏觀環境的變化,則是不可忽視的外因。

宏觀調控、治理整頓,為何對鄉鎮企業有如此大的影響?這與前文所說財政包乾、國家當時的稅制、鄉鎮企業早期的野蠻生長是密不可分的。

因為財政包乾,地方政府有辦企業的積極性,因為有稅收、收費、上繳利潤,還可以作為小金庫隨時調劑財力的不足。還因為當時的稅制以流轉稅為主,不管企業盈不盈利,只要工廠開工,地方政府就有稅入,所以樂見“村村點火、戶戶冒煙”,更願意做大規模。至於企業是否能夠可持續發展、是否適銷對路並盈利,地方政府反倒不以為意,鐵打的政府流水的官,反正做幾年就會調走。

地方政府的這種思維,助推了鄉鎮企業早期一哄而上、同質競爭、不計成本、不計投入、不計效益的“野蠻生長”,也因此成為89-91、93-95兩度治理整頓的重點。治理整頓,並不針對鄉鎮企業,但因為鄉鎮企業的“野蠻”,不可避免地成為整頓的目標。原因很簡單,不以盈利和持續盈利為目的的企業,不是真正的企業。在治理整頓的大環境下,同質競爭、重複建設、不計成本、不計投入、不計效益的裸泳者,必然大白於天下。其代價,不僅自身陷入困境,也成為地方政府和銀行的呆帳壞帳。

分稅制:地方政府熱情的消褪

鄉鎮企業在90年代中後期的消褪,有學者歸因於中國財稅體制的改革。1994年,財稅體制從此前的包乾制變為分稅制,地方政府只能拿到增值稅和所得稅(2002年起)的小頭,其主力稅收只剩下營業稅,而營業稅對應的是建築業、房地產、服務業,尤其是建築和地產。僅從稅收激勵的角度,地方政府對辦企業、工業化的積極性明顯減少,對經營城市、城鎮化的興趣明顯提升。1994年是中國財稅體制的分水嶺,也是地方政府激勵導向的分水嶺。

這對鄉鎮企業當然不是好消息。鄉鎮企業作為一種集體性質的企業,是在地方政府多年的特殊關照下異軍突起的。如果地方政府因為稅收激勵導向的變化而失去辦企業的積極性,鄉鎮企業就只能像真正的民營企業那樣,單靠自身的力量在市場中搏殺。

失去地方政府青睞的鄉鎮企業,變身真正的民營企業也就是必然的選擇。

抓大放小的改制

90年代中後期,國有企業的處境艱難,曾經風光無限的鄉鎮企業,也陷入走向的迷惘。這一時期的解決思路,就是眾所周知的抓大放小。

尤其是放小。所謂放小,用通俗的話,就是“能賣則賣、能租則租、該關則關”。在短短几年內,90%以上的鄉鎮企業實現改制,與同時代的個體戶、私營企業一起,共同匯入民營企業的洪流。很多企業名稱還在、廠子還在、還是原來的工人甚至管理層,但是,鄉鎮企業作為一個名詞和一種現象,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和記憶。儘管在報紙電視中還時有所聞,但也僅僅是一種地域的概念了。

今天的民營企業,貢獻了50%的稅收、60%的GDP、70%的技術創新、80%的城鎮就業、90%的市場主體。這其中,有多少是曾經的鄉鎮就業,已經無從查證。作為轉型時期的一種過渡,鄉鎮企業有它的歷史合理性,也有它的缺陷,可以感嘆,但不必感傷,因為它的後繼者已經鳳凰涅槃、華麗蛻變,將中國經濟送上了世界第二的寶座。

企業的主人

鄉鎮企業為什麼衰落,原因有很多,說法也很多。前面分析過一些。還有一些時代背景。80年代是個體戶和鄉鎮企業家的時代,堪為對手的幹部和知識分子還基本束縛在體制之內,又是短缺經濟,對知識、技術和管理經驗要求不高,所以有“所向披靡”的美好幻覺。進入90年代,從1992年起,大批幹部和知識分子下海,加之90年代後期抓大放小,大批國企管理者“下海”,藍海頓時變成紅海,在教育程度、知識水平、管理經驗、視野等方面處於劣勢的個體戶和鄉鎮企業家頓感壓力。中國入世後,外資大舉進軍內地,對鄉鎮企業家更是雪上加霜。

浸淫商界多年的柳傳志曾有一句心得:沒有主人的企業是不會有人心疼的。一個企業的可持續發展,關鍵是有人真正地在意它。這個在意它的人,才是企業的真正主人,而未必就是大股東、董事長或CEO。這與所有制無關,而與機制、企業文化有關。如果沒有機制或企業文化來確保大股東、管理層和員工都真正在意這個企業、真正把企業當成自己的孩子,大家就會把企業當唐僧肉而無人關心它未來是否可持續。

鄉鎮企業就是這種情況。從理論上,鄉鎮企業是集體性質,全體鄉民、鎮民、村民是企業的主人,但實際上,由於缺少制約的機制,更談不上基於價值的企業文化,鄉鎮企業常被鄉鎮政府視為小金庫,無奈的員工和管理層也只好效尤。理論上的有主人,因為制度和文化的缺位,異化為實際的無主人。這,也許就是鄉鎮企業衰落的根本原因吧。

作者系博鰲亞洲論壇研究院 洪斌

內容只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論壇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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