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憶齊如山

精神矍鑠談笑風生

 抗戰期間,國立編譯館有一組人員從事評劇修訂工作(後來由正中書局出版修訂評劇選若干集),我那時適在北碚,遂兼主其事,在劇本里時遇到許多不易解決的問題,搔首踟躕,不知如何落筆。同人都是愛好戲劇的朋友,其中有票友,也有戲劇學校畢業的,但是沒有真正科班出身的,因此對評劇的傳統的規矩與藝術頗感認識不足,常常談到齊如山先生,如果能有機會向他請益,該有多好。 

 勝利後我到北平,因陳紀瀅、王向辰兩位先生之介得以拜識齊老先生,談起來才知道齊老先生和先嚴在同文館是同班同學,不過一是德文班一是英文班。齊老先生精神矍鑠,談笑風生,除了演劇的事情之外,他的興趣旁及於小說及一切民間藝術,民間生活習慣以及風俗、沿革、掌故均能談來頭頭是道、如數家珍。以知齊老先生是一個真知道生活藝術的人,對於人生有一份極深摯的愛,這種稟賦是很不尋常的。

梁實秋憶齊如山

齊如山在香港

年逾七十健壯如常

 齊先生收藏甚富,包括劇本、道具、樂器、圖書、行頭等等。抗日軍興,他為保護這一批文獻頗費了一番苦心,裝了幾百只大木箱存在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勝利之後才取了出來。這時節“中國國劇學會”恢復,先生的收藏便得到了一個展覽的地方。我記得是在東城皇城根一所宮殿式的房子,原屬於故宮,有三間大殿作為展覽室,有一座亭子作為客廳。院裡有漢白玉的平臺和臺階,平臺有十來塊圓形的大石頭,中間有個窟窿,據說是插燈籠用的。我看有一塊妨礙行路,便想把它搬開,豈知分量甚重,我搖撼一下便不再嘗試。齊老先生走過來就給搬開了,臉不紅氣不喘,使我甚為慚愧。

 還有一次在齊先生書齋裡,齊先生表演“打飛腳”,一個轉身,一聲拍腳聲,乾淨利落,我們不由的喝彩。那時在座的有老伶工尚和玉先生,不覺技癢,起身打個飛腳。按說這是他的當行出色的拿手,不料拖泥帶水、攲裡歪斜的幾乎跌倒,有人上前把他扶住。那時候齊先生已有七十多歲,而尚健康如此。

梁實秋憶齊如山

齊如山與範朋克 

提倡國劇不遺餘力

 中國國劇學會以齊先生為理事長,陳紀瀅、王向辰和我都是理事,此外還延請了若干老伶工參加,如王瑤卿、王鳳卿、尚和玉、侯喜瑞、蕭長華、郝壽臣等,徐蘭沅也在內。因為這個關係,我得有機會追隨齊老先生之後遍訪諸位伶工,聽他們談起內廷供奉以及當年的三慶四喜、梨園往事,真不禁令人發思古之幽情。

 由於我們的建議,後來在青年會開了一次國劇晚會,請老伶工十餘位分別登臺隨意講說他們的演劇的藝術。這些老人久已不與觀眾見面,故當時盛況空前。我們為國劇學會提出了許多工作計劃,在齊先生領導之下,我們不時的研討如何整理、研究、保藏、傳授國劇的藝術。可惜不到三年的功夫,平津棄守,國劇學會如煙雲散,齊先生的收藏也十之八九丟棄在那裡了。

梁實秋憶齊如山

梅蘭芳、齊如山、黃秋嶽合影 

 我在一九四八年冬離平赴粵,隨後接到齊老先生自基隆來信,附有紀遊小詩二首。我知道他老先生已到臺灣,深自為他慶幸,也奉和了兩首歪詩。一九四九年我到臺灣,因為事忙,很少機會趨候問安,但是經常看到他的寫作,年事已高而筆墨不輟,真是慚愧後生。

 最近先生所著《國劇藝術匯考》出版,承賜一冊,並在電話中囑我批評。我不敢有負長輩厚意,寫讀後一文交《中國一週》,不數日而先生遽歸道山!

鑽研學問既專且精

 先生對於國劇之貢獻已無需多贅。我覺得先生治學為人最足令人心折之處有二:一是專精的研究精神,一是悠閒的藝術生活。 

 我們無論研究哪一門學問,只要持之以恆,日積月累即有可觀。這點道理雖是簡單,實行卻很困難。齊先生之於國劇是使用了他的畢生的精力,看他從年輕的時候熱心戲劇起,一直到倒在劇院裡,真是始終如一的生死以之。他搜求的資料是第一手的,是從來沒經人系統的整理過的,此中艱辛真是不足為外人道,而求學之樂亦正在於此。齊先生的這種專精的精神,是可以作我們的楷模的。

梁實秋憶齊如山

齊如山與梅蘭芳、程硯秋、尚小云 

享受生活隨遇而安

 齊先生心胸開朗,了無執著,所以他能享受生活,把生活當作藝術來享受,所以他風神瀟灑,望之如閒雲野鶴,他並不是窮奢極侈的去享受耳目聲色之娛,他是隨遇而安的欣賞社會人生之形形色色。他有閒情逸致去研討“三百六十行”,他不吝與販夫走卒為伍,他肯嘗試各樣各種的地方的小吃。

 有一次他請我們幾個人吃“豆腐腦”,在北平崇文門外有一家專賣豆腐腦的店鋪,我這北平土著都不知道有這等的一個地方,果然吃得很滿意。他的兒媳黃瑗珊女士精於烹調,有一部分可能是由於齊先生的指點。齊先生生活豐富,至老也不寂寞。他有濃烈的守舊日的鄉土觀念,同時有極開通的自由的想法。看看他的家庭,看看他的生活方式,我們不能不欽佩他的風度。 

 老成凋謝,哲人其萎,懷想風範,不禁唏噓!

(《梁實秋散文集》卷6)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