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如果我們遲早會被生活草得不能自理，為什麼不趁還能輕狂的時候硬挺一把？
1
在我上大學那會兒，學校裡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但凡新生入學以後，都得接受學長的登門教育。
這種教育一般是先寒暄慰問，繼而告訴你需要尊敬學長，如果以後有什麼用到你的地方，你們不能不聽。
一般談話的部分，大家說說笑笑也就過去了。
而在談話過程中，有愛答不理的，敷衍頂嘴的，半夜學長就會摸到宿舍裡面，把整個宿舍的人都痛揍一頓。
久而久之，新生也就服了，開始給學長跑腿，答到，做小抄，乃至於付賬請客。
宿管大爺是不管的，學長們省下來或者搜刮來的小票子都到了大爺那裡，還時常一起喝酒吹逼，輔導員更是法不責眾，這種教育新生的規矩竟也蔚然成風。
所以有所耳聞的新生，大多都乖乖做人，爭取與學長相安無事。
本人不巧，宿舍裡分到了一個二愣子。
二愣子名叫楊長東，學長登門的時候他剛剛收拾完床鋪，還笑呵呵衝學長們打了個招呼。
我和其他幾位舍友早已經端茶遞水，等著學長們遞話，學長掃了楊長東一眼，說你怎麼不過來聽著？
楊長東說了聲好，笑嘻嘻的湊過來，學長喝著茶，翹著二郎腿，悠然說其實咱們都是兄弟，我們痴長几歲，算是你們老哥哥，所以對學長，尊敬是必須要有的。
楊長東說，為什麼呢？
宿舍裡一下安靜起來，學長饒有興致的看著他，說什麼叫為什麼，你幾個意思啊？
楊長東笑嘻嘻說，學長只比我們早進來一年，又不是比我們多考多少分，多有幾個能耐，我們為什麼要尊敬你們呢，給個理由好吧？
隨後我們幾個新生提心吊膽，看著學生們哈哈一聲笑，甩手就揚長而去。
我知道，今天晚上估計不好過了。
2
當時我們還是抱著僥倖心理，都在宿舍裡該幹嘛幹嘛，各自沉默，靜靜等著半夜的到來。
只有楊長東還很精神，四處問我們的名字，問有沒有見過學院裡的漂亮妹子。
我實在忍不住了，問他：“你難道對這個學校的規矩，一點都沒有聽聞嗎？”
楊長東一笑，說聽聞了啊，不就是幹架嗎，誰怕誰啊，他們一宿舍六個人，我們也一個宿舍六個人，打就是了。
都是年輕人，不由被楊長東一番話說得熱血激昂。
當夜，月黑風高，我們守著檯燈打牌，靜靜等著學長們上門。
不服就幹，誰慫誰狗。
然而我們萬萬沒想到，這麼多年下來，又不是沒遇到反抗的學弟，學長們早有準備。
是他媽三個宿舍的人一起進來的。
咣噹踹開門，我們還在舉著牌，面面相覷，一時間只想歡天喜地打出GG。
兵乓一陣亂揍，尤屬楊長東被揍得最狠。
楊長東說，哇，這群老逼真的陰險。
一屋子人都鼻青臉腫，不想理他，枕著枕頭對著牆，倒頭就睡。
3
第二天晚上，學長們又如約而至，前一天說話的那個學長拿著瓶藥甩給我們，趾高氣昂，說從今往後你們聽我的，懂不懂？
本人和一群舍友小雞啄米似點頭。
屋子裡還有其餘幾個學長四處亂轉，一會兒說這臺電腦不錯，改天借我玩兩局遊戲，一會兒說這個杯子很好，我用它喝幾杯剛巧。
我們點頭哈腰，說老哥們隨意，隨意。
唯獨楊長東不隨意，他撓撓頭，臉上還青一塊紫一塊，說那電腦不適合玩遊戲，要不還是算了吧。
宿舍裡的氣氛一下沉重起來。
摸著電腦的學長眯起眼睛，說就借你電腦玩兩天，又不是不還你，你這人夠小氣的啊。
楊長東失笑說，我自己的東西，怎麼不借就是小氣了，你強行要借，這才是不要臉吧？
我看到那位學生眉頭直跳，把手放在了電腦上，我心裡一抖，覺著這是要砸電腦了。
或許是那時候畢竟年輕，對楊長東還是認同的，我走過去給那學長遞了杯茶，說這傢伙不懂事，我們一定好好教育他，不勞學長動手。
學長瞪了我一眼，接過杯子，說誰不懂事？你最不懂事！
我默默嘆了口氣，覺得今天這關難過了。
給藥的學長笑得更開心，說沒事沒事，你們既然還不服，那我們就繼續玩。
話音未落，學長們魚貫而出。
我們屋子裡幾個舍友，齊刷刷望向了楊長東。
楊長東手一攤，說怪我咯？
4
當夜，我在上廁所的時候聽到其他幾位舍友密謀，他們說把楊長東給揍一頓，抬起來去到學長們宿舍，能不能免一頓打？
我湊巧路過，說這樣不太好吧，畢竟長東也很無辜，換你你也不想把那麼好的電腦隨便送人啊。
有舍友回我說，那你的意思是願意讓他天天跳，咱們天天被打？
這位舍友後來成了我們舍長。
彼時我無言以對，只能偷偷溜回宿舍，提前把舍長的密謀告訴了楊長東。
楊長東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老方，還是你最愛我啊！
我：？？？
楊長東一把攬過我的肩膀，說怎麼樣，有沒有興趣跟我幹一票大的？
我：……沒興趣，謝謝。
楊長東說你別走啊，你先等我把話說完啊，當年甘興霸百騎劫營，如今正是你我奮發之時啊！
我：我現在有點後悔告訴你他們的打算。
楊長東揮揮手，說算了，果然這世上還是需要孤膽英雄啊。
那天晚上楊長東走出宿舍，舍長他們的計劃也就隨之落空，我們默默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毆打，像是在乾巴巴等死。
驟然，樓上砰然一聲大響，彷彿有人踹開了門。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身來，腦海中電閃過一句話。
甘興霸百騎劫營！
楊長東這逼大概是去一挑六了。
5
夜半劫營，成果斐然，楊長東這逼一把把上鋪的幾個學長拽下來，摔了個五勞七傷，有仗著自己有動手的突然性，甩起拳頭給了幾下狠的。
奈何踹門的動靜太大，引來一堆強援，最終把他揍得也是不輕。
還落了個嚴重警告的處分。
我說你這又是何必呢，被揍成這副模樣，你是腦子有病還是痛覺神經失靈？
楊長東兀自興奮著，眼睛裡閃著光，說你看見那幾個老逼的模樣了沒，被我打得嗷嗷直叫，跪在地上喊爸爸。
我：……
說實話，我覺得這種爭一時意氣的事挺智障的，你上個大學混個文憑，追求的是談場戀愛風花雪月，你活生生變成金刀鐵馬，腥風血雨，這不是閒的嗎？
楊長東說，這不是閒的，這是少年意氣，就像你那天保我電腦一樣，乃是難言的心氣兒。
那天以後，學長也不再來我們宿舍，而是每天晚上都來蹲點，發現楊長東出門，就去發信號防備，繼而再出動幾個哥們，來我們宿舍把舍友給揍上一頓。
本人就是被揍的那幾個人之一。
而楊長東更慘，躲出宿舍，會被抓到的學長痛揍，不躲出宿舍，會被舍長帶人亂拳打來。
我說哥們，咱算了吧，真的，你去低頭認個錯，那些學長會覺得臉上賊有面兒，不會不收你，說不定還是個學生會骨幹，下一屆的大佬就是你。
楊長東哈哈大笑，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
笑得他嘴角傷口直滲血。
楊長東說，你不知道，早就有人找過我，說我朝他們低個頭，就給我學長級待遇，我看上的妹子我先挑，我不會的題目有人替我考，你說是不是很開心？
我：……
楊長東又攬過我的肩膀，說這些個東西算什麼，對兄弟我來說那就只算是一根毛，一點都不爽，不爽你懂不懂？
我不懂，這哪是一根毛啊，這簡直是九頭牛。
6
後來事情終於鬧大了。
那是在一年以後，大二的學長升了大三，學校給安排實習，都紛紛離開校園。
我們成為了新的學長，終於可以作威作福，搞點特權。本人雖然不去威逼利誘，但是對於特權的享受，還是有。
這個時候翻身農奴把歌唱，本該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楊長東偏偏又要跳出來，替大一的新生說話，還帶領著大一的新生搞新生起義。
舍長沒忍住，某次出手重了點，檯燈砸到楊長東腦袋上，當場把楊長東給砸暈了。
等我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一群人慌慌張張，不知如何是好，我罵了聲草，說都看著幹嘛，扛起來去醫院啊，真打死人你們背？
舍長第一個回過神來，一個哆嗦之後蹲身幫我扛起楊長東，小跑送去了校醫院。
當楊長東醒過來的時候，我正坐在他床邊，掃了他一眼又低頭玩手機。
楊長東打了個呵欠，說這一覺睡得真熟啊。
我說等你出院以後，我請你喝酒，打架的事情少做，都這麼大人了，就不能文明點？
楊長東說，你不懂，這是心氣兒。
我當場就想把他給打死。
7
那次之後，學校終於對這件事重視起來，開始加強管控，又加上楊長東帶領大一新生夜半劫營，我們這些做學長的苦不堪言，順水推舟就給廢了這規矩。
聽說那天和談結束以後，一群大一新生舉著楊長東，大聲吶喊，把他扔到天上又接到懷裡。
據說楊長東在大學裡的女朋友，也是因為這件事才看上的他。
我嘖嘖感慨，說你這真是功成名就，少俠抱得美人歸啊。
楊長東沉默不語，一身是傷的他似乎對這個結果並不滿意，我笑著問他，你做到了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你還在低落個屁啊？
楊長東說，我在想如果我曾經這麼拼命過，會不會一切都有所不同？
我：？？？
楊長東定定的看著我，說方行道，其實我早就活過一次。
長夜漫漫，我倆一人一杯酒喝著，聽楊長東說他曾經有過的人生。那時候他跟我一樣，泯然眾人，在大學裡無功無過的活著，曾經喜歡過某個姑娘，但是在畢業之後分了手。
最後他燃起熱情想要證明給心上人看，自己能揚名天下，還能四海為家。
結果年過三十，仍舊是碌碌無成，開始天天拿著保溫杯泡枸杞，聽著家裡的話四處相親，在社會中奔忙，辦公室忍讓，最終被報表埋葬。
用楊長東的話來說，他死在中年危機裡。
我勉強笑了笑，說長東，你不至於講這麼個故事吧？
楊長東說，這不是故事，你以後還當了作家，能出書，會拍電影，還有個貼身保鏢賊強，據說是你在火車上碰見的殺手。
我：？？？
楊長東哈哈一笑，說那都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我穿越回來以後就一直在想，如果我們遲早會被生活草得不能自理，那還要不要趁年輕硬挺一回？
“我想明白了，我得挺著，現在不過是挨幾頓打，我挺得住。”
楊長東笑著望向我，說你不知道，真挺不住的時候，是你有家室要養，卻死活沒錢買房。那時候，你想挨幾拳頭你都挨不到，現在學校裡這些風風雨雨，算得了什麼？
都是一根毛。
8
那個關於教育新生的規矩很快便沒人記得，楊長東跟他女朋友說說笑笑著，我曾經以為他們會這樣一直走下去的。
可惜用老楊的話來說，學校裡這些風風雨雨，都只是一根毛。
臨近畢業的時候，大家都忙著找工作，偶爾幾個好友同窗聚在一個飯桌上，也會哭訴過往。
舍長在席間喝多了，差點朝楊長東跪下來，說當初他剛進大學的時候，也是個文明的五好少年，怎麼就差點打死了你呢。
舍長哭得涕淚橫流，又朝我說，多謝你倆讓我重新做人，我先乾為敬。
畢業聚餐的時候，一群人說說笑笑，還是楊長東在統領著全場氣氛，說些當年你那拳打得夠狠，你小子專攻下三路之類的往事。
酒足飯飽之後，楊長東跟我漫步在長街之上，路燈星星點點，閃爍在我們的兩側。
老楊說，我還是又成了條單身狗。
我拍拍他的肩頭，說不就是失戀嘛，誰沒失戀過呢，你這麼吊，以後有的是妹子喜歡你。
楊長東說，妹子跟我分手，是因為她去北京奔前程了，我沒那麼大的本事，能在京城裡混口飯吃，哪怕我兩世為人，也一樣沒有本事。
這就有點尷尬了。
從前我一直以為楊長東活了兩輩子，活明白了，叱吒江湖，格外有豪氣，結果大俠也有沒錢吃飯的時候。
半晌，我忽然反應過來，說不應該啊，你多活那麼十幾年，總有些東西你可以利用吧？
楊長東笑了，說等我實在混不下去再說吧，也就是有這麼個退路，我才能有這個底氣，繼續浪蕩得活著。
我懂了他的意思，如果他利用那些未來知道的東西牟利，或許就跟他自己的那股心氣兒不符了吧？
趁還年少輕狂，楊長東說，就先挺著唄。
臨別的時候，楊長東告訴我，其實這兩年有個IP熱，有人找你買版權你就賣了吧，過幾年就沒這麼多人收了。
我茫茫然應了聲，老楊笑了笑，叼著根菸，朝我一揮手，消失在暗夜裡。
9
畢業以後，我與老楊再無聯繫，但是我真的在火車上碰到了張潮生。
這逼是個殺手，後來成了我的朋友，我從他那裡接觸到許多殺手的相關故事，發到微博混成了個大v。
時日久了，對他們的生活感興趣，還想去蹭一蹭任務。
當然，一般情況下張潮生都會拒絕，除非是一些特殊情況，讓他不得不帶著我。
比如我壞了我二大爺的那單生意，有人盯上我要除之而後快，張潮生無奈走到哪裡都要帶著我。
這次的任務是去搞死某個地產大亨，偷工減料，釀成火災，有人出錢買他項上人頭。
我和張潮生裝作面試者，混進了他們公司，當辦公室主任引我們去工作崗位的時候，我赫然發現這個主任竟然是楊長東。
楊長東顯然也很驚訝，說你不是寫東西的嗎，怎麼進這家公司了？
我勉強笑著，說混口飯吃，混口飯吃，老闆不是急著洗白嗎，我猜我還能有點作用。
楊長東哦了一聲，恍然大悟，笑得格外猥瑣，說老闆此時正急需你們這樣的人才，過會兒我跟老闆說一下，如果你能解這輿論高壓，獎金別忘了請我喝酒哦。
老楊笑著轉過身去，我看到他的背有些駝，腰也彎了下來，想起他當年在學校裡的江湖氣，不由有些語塞。
老楊身子一頓，又突然回過神來，望著張潮生道：“你呢，你是誰？”
我心裡一突，像是被流彈擊中，老楊活過一次，他知道我身邊會有一個身手不凡的殺手！
張潮生正是那個殺手！
張潮生仍舊面無表情，說應聘助理，應屆畢業生，前輩有什麼問題嗎？
楊長東眯起眼睛來，眼角的皺紋層層疊疊，包裹著那精明的微光，我看著他倆對視，大氣都不敢出，生怕下一秒老楊就突然大喊，說把他倆都給抓起來。
半晌，楊長東忽然笑了，說好，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麼硬了，很好。
繼而楊長東慢慢轉身，去向董事長祕書請示，說來了一個微博大v想給董事長洗白，怎麼談？
老楊點頭哈腰，片刻後滿面紅光，朝我重重點頭。
他說董事長要親自過來見你，我在這工作了三個月，董事長都沒有來，你小子發達了可千萬別忘記我啊！
我皮笑肉不笑的說著當然，趁著董事長還沒來，我忍不住問了句話，我說楊長東，你不知道這位董事長有多黑嗎？你當年不是要硬挺這些人的嗎？
楊長東弓著腰，笑嘻嘻說，不錯，但我不是說有可能挺不下去嘛？
我沉默下來，沒有說話。
半晌，董事長從電梯裡走出來，額前還有細密的汗珠，看到我燦然一笑，大步走來。
張潮生把手伸進懷裡，我知道他懷裡有幾把飛刀，每一把都能致命。
一隻手，忽然在這個時候攔在了張潮生面前。
楊長東的手。
老楊一點點站直，脊樑如標槍，手掌如斷碑，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他臉上，雙瞳裡似乎還燃起了火，他回眸，朝我淡淡一笑。
他說，好在老子現在，也還挺得住呢！
他縱身而去，有柄軟劍從他腰間秋水般彈出，劍光若驚鴻，在董事長的咽喉一閃而過。
董事長喉間鮮血箭一樣飈飛，人群像炸開一樣紛亂起來，張潮生當機立斷，拉著我離開了大樓。
張潮生一邊跑，還一邊嘟囔，說媽的這單生意又被搶了，大幾十萬呢。
另一側，只聽得老楊哈哈大笑，在人群之中左衝右突，趁保安還沒有合圍，在樓梯間裡絕塵而去。
我望著楊長東離開的方向愣了許久，啞然失笑。
像老楊這樣的人，又有什麼生活草得動他？
我對張潮生說，你放心，等下次我再見到他，一定讓他請我喝酒，喝窮他，醉死他，替你出氣。
張潮生說，不行，我至少也要跟他喝五六七八杯，這才解氣！
我倆對視一眼，又同時大笑起來。
（圖源Pigsney舒先生，文章作者房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