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你一個問題，如果給你一次交換人生的機會，你願不願意做徐渭？
不知道徐渭是誰？沒關係，聽我慢慢講。
小時候，他就是傳說中的別人家孩子。明正德十六年，一五二一年，徐渭出生在浙江紹興的官紳家庭。徐家之前走了背字，明初時，全家被充軍發配至貴州。沒想到，到了徐渭父親這一輩，靠著不懈努力，翻盤了。徐父考中進士，還在四川省夔州府做了同知，可惜身體不好，辦了病退，沒能更上層樓，全家從四川遷回祖籍。
徐渭的父親完成了一次漂亮的逆襲，接下來就看徐渭的了。徐渭從小就很厲害，六歲入私塾，過目成誦，每日可記誦《大學》千餘言，不管什麼書，一次教給他幾百字，不用再看第二遍，當場就能給老師背出來。照這個速度，徐渭把四書全部背下來，只需要不到兩個月時間。
別的同學還在搖頭晃腦背“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徐渭已經開始學做八股文了，八股文規範極嚴，字數不能多不能少，音韻不能錯，對仗不能亂，要嚴守儒家經典聖人言論，稍有別家言論，立刻不及格，並不容易。徐渭一上手就做得不錯，老師很開心，誇他是“徐門之光”。
徐渭不僅能做字數限定的八股文，放開了寫更厲害。十歲的時候，他仿照漢朝文學家揚雄的《解嘲》，作了一篇《釋毀》，“指掌之間，萬言可就”。還是這一年，徐家四個奴僕偷偷逃走，二哥帶他到縣衙告狀。縣令見他年紀小，但對答有禮有節有矩，大異於同齡人，就當堂出題考他，徐渭文不加點，一揮而就，在縣級作文大賽上拿了個一等獎。
怎麼樣？願意和徐渭交換人生，體驗裝逼如風的童年嗎？有人說，不換，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誰知道他長大什麼樣，說不定還不如我現在呢，我都白金三了。
遺憾的是，徐渭的才華擋也擋不住，年齡根本就不是diss他的理由。對於有些人來說，能把專業課糊弄及格，已經筋疲力盡了，偏偏還總有些學霸在他們眼前晃來晃去，打王者榮耀搶他們人頭，打球搶他們MVP，談戀愛搶他們為之夢遺的姑娘。上專業課坐在他們後面發出均勻的鼾聲，害得他們筆記都記不好，期末還總能拿著年級第一的成績單伸手問指導員要獎學金。業餘發展點興趣愛好，也能在新年聯歡晚會上引得隔壁學院女生一片尖叫。
徐渭就是這種學霸。
徐渭是大謀士。浙閩總督胡宗憲十分欣賞他的才識，邀請他加入自己的幕府，徐渭答應了。胡宗憲最出名的事，是設計平定倭亂。嘉靖三十五年，胡宗憲多次出海，假意拉攏倭寇頭目，誘捕徐海、陳東、麻葉等人，招撫了汪直，東南沿海倭亂稍定。經此一役，胡宗憲官運亨通，很快就加擢為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御史，總攬江南七省軍務。這假意拉攏倭寇頭目的主意，就是徐渭出的。
胡宗憲很器重他，遇到別的策劃部總監因為宿醉工作沒狀態，胡宗憲就大耳刮子抽了，徐渭跑出去喝酒、光屁股追著花姑娘跑、破衣爛衫衣冠不整地四處逛蕩，胡宗憲什麼話都不會說，還要誇他：“小徐這個人，好就好在真性情，不裝，我就喜歡這樣的人。”胡宗憲喜歡他，喜歡到“一切疏計，皆出其手。”
他的文采也是當世一流，當年文壇上有一個排行榜，叫“越中十子”，是王陽明再傳弟子中最傑出的十位，徐渭排第一。排第一是有理由的，他參加鄉試，主考官薛蕙看到他的捲紙，認定他有國士之才。胡宗憲捉到一雄一雌兩隻白鹿，準備作為盛世祥瑞進獻給皇帝，請徐渭撰寫《進白鹿表》、《再進白鹿表》、《再進白鹿賜一品俸謝表》，嘉靖對著文章看了又看，還專門做了摘抄筆記。徐渭詩也寫得很好，明代文學宗師袁宏道頌其為明朝詩書第一人，其詩得“李賀之奇，蘇軾之辯”。他還寫劇本和小說，《四聲猿》、《歌代嘯》都名動一時，《牡丹亭》的作者湯顯祖也常常蒙其教誨。學界亦興起一種說法，認為徐渭就是《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
除此外，徐渭的書法和繪畫境界非常之高。論書法，他的草書開啟了一代書風，“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論作畫，他開闢了青藤畫派。鄭板橋刻了一方印上書“青藤門下走狗”。齊白石感慨：“青藤橫塗縱抹，皆能成畫，我真服氣。要是能給他磨墨多好，實在不行，我就賴在他門口，餓死也要趴在那兒，真特麼的，生晚了。”吳昌碩說：“青藤畫中聖，書法逾魯公。”周作人說：“吳有唐伯虎，旗鼓差相當。”
軍學、為文、作詩、書畫、小說雜劇……無一不精，徐渭就是能牛到這個程度。現在，願意換嗎？周作人拍著肩膀管你叫大哥，齊白石捧著硯臺站你旁邊觀摩學習，鄭板橋啪嚓一個頭磕在地上要拜你為師，翻到《中國美術史》第二百一十七頁，有你的巨幅畫像，爽不爽？你願不願意做個如此有才的人，願意嗎，真的願意嗎？
別急。要是我說他雖然有才，但卻沒有財，你還願意換嗎？他年輕時有點錢，父親死後家道中落，受了幾年窮，他不是正妻所生，結果家裡窮極了，親生母親也被大太太賣掉。長大後入贅潘家，潘家是富商之家，並不缺錢，可惜他過了沒幾年太平日子，妻子就死了。之後的一生中，他沒有在掙錢上費過什麼心思，既不琢磨怎麼變現，也不琢磨知識付費，什麼養老計劃，定存理財，一概不理，到老來靠著賣畫、賣書過日子，差點連粥都喝不上。還願意換嗎？
我要接著說，他雖然有才，但這些才華並沒有為他謀到一官半職呢？他不僅沒什麼錢，也沒正經考中進士，功名止步於秀才，除了做幕僚，一生中也沒有正經做過官。這就好比整個單位的事情都是一個公益性崗位的編外人員在做，班子成員坐在一起打麻將，好比整個公司的策劃部有幾十個總監，正經幹活的只有一個實習生，既沒錢也沒權。你還願意換嗎？
我要接著說，他的才華很高，名聲很響亮，誰都知道他的詩、文、書、畫無一不好，若是能求得他一兩個字，半平尺畫，是一件有面子的事，但他偏偏不願意把畫賣給祿蠹，寧願送給昨天給他做麻婆豆腐吃的隔壁阿婆，結果不僅沒有好處，還得罪了不少人。他還因為精神太苦悶，瘋瘋癲癲，殺了自己第三任老婆，自殺了九次。你還願意換嗎？
最後一個問題，是不是在知道他這麼有才華，卻沒有掙到錢的時候，你就不願意換了？雖然現在的工作也掙不到多少錢，一年攢的錢，未必夠在一線城市買一平米廁所，但是吃穿不愁，沒有後顧之憂，閒下來充個月卡，買個皮膚，攢兩個月錢買耳機、手辦，買包包、小裙子，沒有什麼不好，有才華有什麼用，懂那麼多有什麼用，還不是窮。
是啊，你看，才華沒法變現的時候，就好像什麼也不是了。
才華沒什麼了不起。智人的腦容量遠超過哺乳動物的平均水平，就是為了在用樹枝粘螞蟻、用石頭砸骨髓吃之外，還能做點和當下生存完全無關的事，他們在法國南部的洞穴裡按下了手印，在德國施泰爾地區的洞穴裡留下了雕像，在澳洲的石壁上用紅色岩石畫野牛，用黏土製作罐子並畫上蛙紋……最初，他們所做的一切毫無意義，他們做，只是因為他們能做。才華，本質上就是一種智力剩餘。
有些人的剩餘多，可以看星星看月亮，從人生哲學聊到詩詞歌賦，有些人剩餘少，除了上班，跟老婆因為瑣事吵架之外，就剩下了對瓶吹啤酒和對哥們吹牛逼。智力剩餘多的人，當然比少的人有才華，徐渭這樣天縱英才，幹什麼成什麼的人，當然可算是極有才華。
但你自己說，從第幾個問題開始，就決定即便是給你徐渭的才華，你也不願意要了？因為不能變現，因為不能幫助你在職場上更成功，因為不能讓你過的比你家鄰居的孩子更好？你並不真的希望自己變得更有才華，你關心的是如何變得更有錢、更成功、更讓人羨慕。你原本以為，如果你更有才華，就可以實現這個目標，現在看來也不是這麼回事，甚至可能比現在還糟。比別人看得更多、更清楚，見自己、見眾生、見天下，乃至直接一眼看進虛空裡，是沒有意義的，調整方向，先給自己貼上標籤，有才華是個標籤，在這個標籤下還有有趣、腦洞打開、斜槓青年……總有一款適合你，貼好標籤，然後把它賣出去。這是“才華”的好處。
你只想要有才華的好處，卻一丁點有才華的不好都不願意接受的，那才華就不要了。你並不真的希望自己有多特別，看得比別人遠多少，對一件事有多高的造詣，你需要的只是比普通好一點，比你們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用的穿的好一點，看起來未來更有希望一點，交往的圈子更高端一點，就那麼一點。這些東西說起來也容易，總歸是有一個價格的。如果才華的價格不貴的話，你們也會願意買一點的，比如擺拍一組私房？但像徐渭這麼作，你們是不願意的，總不能朋友圈直播斧頭劈臉。說到底，你只是想在這個一切都拿價格規定好了的世界裡，為自己貼上一個更貴的價籤罷了。才華並沒有這個功能，所以這東西也基本沒有價格，即便它是人的智力剩餘運用得最充分的產物。
奇了怪了，這麼多人不追求才華了，不想更多的認識世界、認識自己了，不再和這個世界死磕尋找一個全新的答案了，他們的智力剩餘去哪了？拿去焦慮了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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