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有一個人眾人皆知，但大多數人並不瞭解為什麼知道他；被學習的最多，也被誤讀的最多；備受推崇，也備受責難。這個從小學就開始出現在課本里的大鬍子男人，在我國享受著最崇高的聲譽，也承受了最廣泛的誤解，那麼本期的《瞎看一氣》，就來從現代性的角度，聊聊這個神一般的——卡爾馬克思。
馬歇爾伯曼的《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現代性體驗》這本書的名字就取自馬克思的著名論斷——生產的不斷革命，一切社會關係不停的動盪，永遠的不確定和騷動不安，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區別於過去一切時代的特徵。一切固定的凍結實了的關係以及與之相適應的古老的令人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掃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係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一切神聖的東西都被褻瀆了，終於不得不冷靜的直面他們生活的真實狀況和他們的相互關係。
這本書的第二章為《馬克思、現代主義和現代化》，旨在從一個獨特的現代性視角去還原馬克思和他的理論裡的現代主義元素。基於這些內容，本文主要從馬克思的理論框架、馬克思的理論危機以及馬克思與現代性之間的關係三個層面來展開。
馬克思理論一：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遊蕩
馬克思的著作如果拋開他的理論內容來看，從文學的角度都堪稱是現代主義的佳作。在《共產黨宣言》的開篇，“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遊蕩。”拉開了馬克思思想的大幕。
馬克思並沒有一上來急於否定資產階級，反而是給予資產階級極大的褒獎。他稱頌資產階級“第一次證明了，人的活動能取得什麼樣的成就”。資產階級不僅僅是頌揚vita activa（拉丁文，意為積極生活），而且將這一從文藝復興以來被無數詩人、藝術家和知識分子所推崇的理念付諸實踐。
資產階級在不到一百年的時間裡，創造了出遠遠超越人類之前歷史的物質文明，促進了大規模人類的遷徙——到城市、到邊疆、到新的土地。但馬克思的稱頌不僅僅停留在資產階級所創造的東西，或者說馬克思對這些東西並沒有那麼大的興趣，他更關心的是這個過程中人類活動的過程、力量和表述：人們工作、運動、開墾、交往、組織或重組大自然和他們自己——資產階級帶來的新的和不斷更新的活動模式。
就在這背後，隱藏著馬克思所稱頌的資產階級第二個偉大成就——解放了人類發展的能力和衝動，這種發展是指永恆的變化以及每一種個人和社會生活方式的不斷變動和更新。
資產階級打破了長久以來禁錮在人們思想和周圍環境中的禁錮，讓發展成為人類生存的共同話題，在這個共同話題之下，激發並釋放出了人們的無限衝動和能力，也迫使每一個資產者，不得不進行革新，目的僅僅是為了他的企業和他的本人能夠生存下去。
這也就帶來了馬克思所描述的“不停的動盪，永遠的不確定和騷動不安”。資產階級發展的源泉就是這種不斷革新，不斷毀滅舊有的，創造新的，再毀滅新的，創造更新的那種力量。災難可能轉化為重新發展的機會，分裂也可能起到推動發展的作用。
而馬克思所描述的這副圖景，在將近200年後的中國土地上，依然上演著，發展是社會的普遍訴求，並且是要快速發展，快速迭代，淘汰舊有的，有些新建築，還沒來得及經歷什麼，就又被拆除，有些產品，在還能用的時候，就已經被新一代產品所取代。
在這樣一個社會趨勢下，作為社會發展的主要參與者的人，又會變成什麼樣？馬克思在這說到資產階級的麻煩在於，它到處摧毀自己創造出來的人的各種可能性。它培育了，其實是強制了每個人的自我發展；但人們卻只能有侷限的扭曲的發展自己。
那些能夠在市場上運用的品格、衝動和才能，被匆忙的納入發展的軌道，並且被瘋狂的壓榨乾淨；而我們身上其餘沒有市場價值的一切，則受到了無情的壓抑，或由於缺乏運用而衰亡，或根本沒有出聲的機會。
想必以上這兩段的內容，會給深深陷入到現代化大分工當中的人們以強烈的觸動。我們被教育成社會所需要的樣子，被迫學習和發展社會需要的技能和本事，而對於自己的愛好、夢想往往忽略，其實也可能並不是我們甘願忽略，而是這個社會根本沒有給它們成長起來的機會。
基於此，馬克思認為那些被“異化”的勞動者，那些被社會所塑造成需要的樣子而沒有得到完整發展的無產階級，必然會去追求“自由的發展自己的肉體和精神的能力”，必然的形成共產主義，因為“只有在與他人交往的集體中，每個人才能獲得全面培養其才能的手段，因此只有在集體中，才可能有個人的自由。”
遊蕩在歐洲的幽靈，無產階級的幽靈，也就這樣誕生了。
馬克思理論二：資產階級召喚的魔鬼終將毀滅他們
“這個曾經彷彿用法術創造瞭如此龐大的生產資料和交換手段的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現在像一個巫師那樣不能再支配自己用符咒呼喚出來的魔鬼了。”這個彷彿從浮士德中跑出來的魔鬼，就是被稱作“虛無主義”的狀態。
尼采說上帝死了，一切都失去意義，人們陷入了一種無法無天、無法衡量、爆炸性的衝動當中。這種情緒，也許是推動資本主義發展的力量，也許是資本主義召喚出的惡魔，總之它就是要毀掉所創造出來的一切。
資本主義和虛無主義，這正是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所呈現出塑造現代主義文化這枚硬幣的兩面：一方面是永不滿足的慾望和衝動、不斷的革命、無限的發展、一切生活領域中不斷地創造和更新；另一方面則是虛無主義、永不滿足的破壞、生活的破裂和吞沒、黑暗的中心、恐怖。
而這兩股力量不斷交替抗爭的過程中，還產生了一系列的副產品——人的赤裸化、價值觀的變形、光環的消失。
“資產階級斬斷了把人們束縛於其天然長官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羈絆，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係，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繫了。”
“資產階級抹去了一切想來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職業的靈光……資產階級撕下了照在家庭關係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把這種關係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關係……它用公開的、無恥的、直接的、露骨的剝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蓋著的剝削”
這種赤裸的關係就導致了價值觀的變形，讓一切都顯得那麼直接，一切都有價可循，有物可換。“資產階級把個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用一種沒有良心的貿易自由代替了無數特許的和自力掙得的自由”。
這幅景象，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也並不陌生，也許此時此刻我們也正在經歷著這個過程，也許我們生活中很多的苦難和傷痛，都源自於扒掉原有遮遮掩掩的人與人的關係時帶來的副產品。那些田園般的、溫情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逐漸被簡單粗暴的利益關係所取代。一切的道德、價值都在一種交換的語境下變得可以輕鬆轉換，人們在享受這種“脫光”帶來的經濟價值的同時，也承受著內心情感上的痛苦。
特別的，馬克思還在扒掉了知識分子身上的光環，把他們毫不留情面的打入了“無產階級”的陣營。“資產階級抹去了一切想來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職業的光環。它把醫生、律師、教士、詩人和學者變成了它出錢照顧的僱用勞動者。”也藉由此，拔去了人們心中對“神聖”最後的嚮往，讓大家直面這個冰冷、赤裸、發展而又毀滅的世界。
也正是在這樣的前景下，赤裸的無產階級更加無畏、去掉光環的知識分子更加坦誠，他們聯合成一個集體，這個資產階級自己種下的果實，終將有一天會推翻資本主義，實現共產主義的目標——“個人自身的全部能力的發展”。
馬克思理論的危機一：究竟什麼是堅固什麼會消散？
馬克思擅長把握社會的狀況，描繪出一幅令人目眩的圖景，但在這目眩之後，卻也讓人難以捉摸和把握，這也就帶來了很多馬克思理論自身解決不掉的危機。
馬克思理論中有一個基本的現象論斷——“週期性重複的危機，愈來愈危及到整個資產階級社會的生存。”但在馬克思對資產階級社會的設想和分析中又表明了，這種社會如何能夠在危機和災難之中興旺：“一方面不得不消滅大量生產力，另一方面奪取新的市場，更加徹底的利用舊的市場。”
這種雙重標準的判斷，衍生出了一個悖論，這種週期性的危機，究竟會讓資產階級社會越來越虛弱呢，還是越來越強大？
如果說這還僅僅是一種條件判斷上的問題的話，那另一個危機可能會讓共產主義的前景陷入一種不明朗的狀態。馬克思肯定資產階級的發展，同時批判資產階級壓制無產者的發展，給他們自由上的限制。由此提到無產階級聯合起來，為了自身的完全的發展，去推翻資產階級。
這個問題並不是特別的明顯，需要稍微深入一點才能看得清楚。首先，資產階級的發展目標是利益，獲取更大的利益，這個利益恰好又可以通過社會發展實現，所以資產階級因為利益團結在一起，因為利益推動社會的發展，這個邏輯很清晰也很有說服力。但馬克思強調無產階級的目的是為了實現“個人自身的全部能力的發展”，這種遠景過於分散，每個人的全部發展怎麼推導出大家要聯合在一起，共同發展來去獲得個人的自由呢？這個讓無產階級團結起來，共同奮鬥的目標顯得過於牽強，也無法同社會發展這個整體目標相擬合。
其次，馬克思明確地提出，無產階級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產物之一，同時他又反覆的強調，資產階級中的一切堅固的都將煙消雲散，那為什麼無產階級可以堅固的活下來，推翻資產階級，成為一個新興力量，從而保證自己長久的生命力呢？在馬克思的推斷中，資本主義社會這種永恆的運動性，連其自身都最終會被摧毀，那麼作為資本主義所衍生出來的無產階級，又怎麼能保證倖存呢？
馬克思理論危機二：普羅米修斯和俄耳浦斯
先來看兩個神話故事，一個是眾人皆知的普羅米修斯，一個是可能沒那麼多人知道的俄耳浦斯。
普羅米修斯為人類盜取火種後所受的殘酷懲罰。宙斯讓火神把普羅米修斯鎖在懸崖上，讓他日夜遭受風吹雨淋的痛苦，普羅米修斯不屈服；宙斯又派凶惡的鷲鷹啄食普羅米修斯的肝臟，讓他的肝臟日食夜長，痛苦沒有盡頭，普羅米修斯被折磨了許多年，依然沒有屈服，直到被大力神所救。
俄耳浦斯是色雷斯國王河神俄阿格洛斯與九位繆斯女神之一的卡利俄珀所生的兒子。音樂天資超凡入化。他的演奏讓木石生悲、猛獸馴服。小女仙歐利蒂絲傾醉七絃豎琴的恬音美樂，投入英俊少年的懷抱。婚宴中，女仙被毒蛇噬足而亡。痴情的俄耳浦斯衝入地獄，用琴聲打動了冥王哈德斯，歐利蒂絲再獲生機。但冥王告誡少年，離開地獄前萬萬不可回首張望。冥途將盡，俄耳浦斯遏不住胸中愛念，轉身確定妻子是否跟隨在後，卻使歐利蒂絲墮回冥界的無底深淵。
馬爾庫塞指出，“普羅米修斯是代表苦役、生產和由壓抑而進步的文化英雄。”而馬克思式的社會圖景，正是在這樣的一個英雄隱喻之上呈現的。一種反抗壓抑，用痛苦去創造，不斷的努力把握髮展的生活狀態。而馬爾庫塞隨後也提出了很多可選的神話模型，比如俄耳浦斯、那喀索斯和狄俄尼索斯——
“他們的形象是快樂和實現，他們的聲音是歌唱而不是命令，他們的行為是和平與結束征服性的勞動：從把人與神、人與自然結合起來的時間中解放出來……快樂的恢復、時間的停止、死亡的吸收：寧靜、睡眠、夜晚、天堂——不是作為死亡而是作為生命涅槃的原則。”
普羅米修斯/馬克思式的圖景未能看到的東西是和平與消極帶來的快樂、感覺上的恬靜、神祕的狂喜、一種與自然合而為一的而不是把握控制自然的狀態。
但回到馬克思的理論中，他從未直接宣稱這種單一的普羅米修斯式的未來，也不崇拜工作與生產，馬克思希望通過這種工作與生產，真正實現一種人的最大化的自由，自由的工作、自由的休息、自由的與自然相處。但他的路徑是藉由普羅米修斯走向俄耳浦斯。
但在這裡又產生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阿倫特在《人類狀況》中支出的：馬克思思想中存在的真正問題不是一種嚴酷的權威主義，而是其根本的對立面，即缺乏任何一種權威的基礎。也就是馬克思從來沒有發展出一種關於政治共同體的理論。雖然在他眼中，未來是如此的清晰，但他依然沒有給出一個將無產階級聯合起來的形成一個政治力量的實際路徑，更別說最終實現完全的自由了。
不過，在現代人和現代發展的虛無主義動力的條件下，人們根本就不清楚，現代人能夠創造出什麼樣的政治聯繫。因此馬克思思想中存在的問題最終成了一個貫穿現代生活自身的整個結構的難題。
結語：馬克思與現代性，我們能從中獲得什麼
藉助《一切堅固的都煙消雲散了》這本書在馬克思這一章節的最後一段話，去概括馬克思與現代性以及我們能從回顧馬克思當中獲得什麼——
“我一直在論證，我們之中最不滿意現代生活的人最需要現代主義，以便向我們表明，我們身在何處，我們能夠從哪裡開始改變我們的環境和我們自己。為了尋求一個起點，我回到了最早的最偉大的現代主義者之一卡爾馬克思。我論述他的思想，與其說是尋求他的答案，不如說是尋求他提出的問題。在我看來，他能夠給予我們的寶貴禮物，不是一條擺脫現代生活的矛盾的出路，而是一條更有把握更加深入的進入這些矛盾的道路。
他知道，超越矛盾的道路將不得不經過現代性，而不是擺脫現代性。他知道，我們必須從我們所在的地方開始：精神上赤裸裸一絲不掛，被剝除了一切宗教的、美學的、道德的光環和溫情脈脈的面紗，被扔回到我們個人意志和精力上面，不得不為生存而互相利用和自我利用；儘管如此，我們仍然被分離我們的同樣一些力量攏到了一起，模糊地意識到了將走到一起的所有人，準備去竭力把握新的人類可能性，去發展出當猛烈的現代之風或冷火熱的刮向我們大家時能夠幫助我們團結起來的一致性和相互聯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