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秋雨妙語短評四大名著與《聊齋志異》



元明清時代的文學風光,已經讓給了戲劇、小說。這些作品的體量都很大,就像是一重重山丘,不管是攀越它們還是環繞它們,都要花不少時間。而且遠遠看去,在攀越和環繞的人已經很多,我們還要加入進去嗎?

我不反對年輕朋友攀緣和環繞這些作品,但不贊成沉陷在裡邊。因此,作為一個攀緣和環繞過很多次的過來人,要在山口的坡臺上提示幾句,讓他們從容地進去,從容地出來。

這種提示,不是講解,不是導遊,因此越簡短越好。記得我在北京大學講授“中國文化史”課程時,與各系學生有一個“閃問閃答”的環節,學生的提問和我的回答,都像閃電一樣快速簡短。後來,根據講課記錄整理出版的《北大授課》,不管是海內外的哪一種版本,最受讀者歡迎的總是“閃問閃答”部分。

很想以“閃問閃答”的風格來對付長篇作品。但由於那些作品包含的問題很複雜,幾經試驗都難於“閃答”,而只能“短答”。

這種“短答”,會被很多專家看到,因此要短而準確,短而在行,短而勝長,很不容易。

那就試試吧,請了五位年輕朋友設計了“短問”。


餘秋雨妙語短評四大名著與《聊齋志異》



短問:中國四部古典小說,產生的時間順序如何排列?文化的等級順序又如何排列?

短答:時間順序是《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很巧,文化的等級順序也這樣排列,一階階由低到高。

短問:那就先問第一臺階,《三國演義》。您認為這部歷史小說的文化價值何在?

短答:第一次以長篇故事和鮮明人物,強烈地普及了最正宗的“中國觀念”,即大奸、大義、大智。大奸是曹操,大義是關羽,大智是諸葛亮。這種普及,社會影響巨大。

短問:那麼《水滸傳》呢?

短答:與正宗觀念反著來了,“流寇”被看作了英雄,認為他們是在“替天行道”,這就顛覆了天理和道統。英雄人物武松、魯智深、李逵、林沖寫得很生動。宋江則是一個在“江湖道德”和“正統道德”之間的徘徊者。

短問:金聖嘆為什麼把聚義之後的情節砍了?

短答:砍得好。英雄們上山了,施耐庵就下不了山了。一個總體行動已經結束,他無法繼續,只能硬拖。

短問:您覺得英雄上山後,小說還能寫下去嗎?

短答:能。更換一個方位,加上悲劇意識和宗教意識。我有過幾個具體設想,這兒就不說了。

短問:難道鬧鬧騰騰的《西遊記》也算上了一個臺階?

短答:對。《西遊記》出現了一種寓言式的象徵結構,這在小說中很是難得。魯迅說它“實出於遊戲”,我不同意。

短問:有哪些象徵?

短答:第一象徵是,自由本性,縱橫天地,必受禁錮;第二象徵是,八十一難,大同小異,終能戰勝;第三象徵是,師徒四人,黃金搭配,處處可見。


餘秋雨妙語短評四大名著與《聊齋志異》



短問:終於要面對《紅樓夢》了。我們耳邊,有紅學家們的萬千聲浪,您能用一句話,來概括這部小說的意涵嗎?

短答:這部小說通過寫實和象徵,探尋了人性美的存在狀態和幻滅過程。

短問:在小說藝術上您最讚歎它哪一個方面?

短答:以極為恢弘的大結構,寫出了五百多個人物,其中寶玉、黛玉、王熙鳳、晴雯可謂千古絕筆。這麼多人物又分別印證了大結構的大走向,那就是大幻滅。

短問:紅學家們對作者曹雪芹的家族有大量研究,您能用最簡單的語言說兩句嗎?

短答:在清代“康雍乾盛世”中,曹家在康熙初年發達,雍正初年被查,乾隆初年破落。曹雪芹過了十三年的貴族生活後,辛苦流離。三十八歲開始寫這本書,四十八歲就去世了。

短問:有些紅學家對高鶚續書評價極低,您認為呢?

短答:這不公平。高鶚當然比不上曹雪芹,但他保持了全書的悲劇走向,寫出了黛玉之死和寶玉婚禮的重疊情節,都難能可貴。見過幾種續書,他的最好。沒有續書,很難流傳。

短問:您曾多次論述,這四部小說不能並列,因為《紅樓夢》高出太多,是嗎?

短答:是的。

短問:還有一本短篇小說集影響也很大,《聊齋志異》。這本書內容很雜,又荒誕不經,為什麼會這麼出名?

短答:《聊齋》的各種故事中,有一抹最亮眼的異色,那就是狐仙和人的戀愛。很多讀者都把這些狐仙看作了幻想中的戀人,因為她們生氣勃勃,非常主動,機智任性,無視規矩,這是人世間的女友很難具備的。

短問:您是說,這些故事突破了現實題材的各種限制?

短答:要彌補現實,當然必須突破現實。一突破,連情節都變得豔麗奇譎、不可思議了。於是,一種特殊而陌生的美,壓過了恐懼心理。為了美,人們寧肯擁抱不安全。為什麼戲曲、電影都喜歡在《聊齋》中取材?因為它在彌補現實的同時也彌補了藝術。

短問:您的回答已經開始有點長了,要不要繼續下去?

短答:一長就違背了我們的約定,那就結束吧。

——以上,就是有關中國古典小說的“短問短答”記錄。


餘秋雨妙語短評四大名著與《聊齋志異》



一部部厚厚的小說,竟然用這麼簡潔的語言來評說,似乎包含著一種故意的逆反心理。這也有好處,通過遠視、俯視、掃視,我們發現了這些文學丘壑的靈竅所在。如果反過來,採用近視、逼視、久視,很容易一葉障目。

正是在匆匆掃視中我們發現,僅僅這幾部小說,也都在不長的時間裡完成了勇敢的文化背叛。《三國演義》首先以浩蕩的情節和鮮明的形象,翻轉了歷來儒家的道義傳揚方式;《水滸傳》則以一座梁山,反叛了三國道義;到了《西遊記》,一座梁山已經不夠玩的了,從花果山、天宮到一個個魔窟,都是孫悟空反叛的連綿“梁山”;《聊齋志異》則把人間全都反叛了,送來夜半狐仙的爽朗笑聲;《紅樓夢》的反叛就更大,把繁華、人倫、情愛,全都疑惑地置之其內,又決然地拔身而去……

由此可見,創造就是反叛,反叛得有理有據,又有聲有色。如果把文化創造僅僅看成是順向繼承,那一定是藝術生命的“窮途”,會讓那麼多英雄和非英雄、那麼多人傑和鬼魅,都嗷嗷大叫。

正是在一層層反叛的過程中,藝術創造日新月異。你看,僅僅這幾部小說,僅僅在人物塑造上,《三國演義》的類型化,《水滸傳》的典型化,《西遊記》的寓言化,《聊齋志異》的妖仙化,實在是琳琅滿目,更不必說《紅樓夢》在幻滅祭儀中的整體詩化了。

面對如許美景,我們不能不心生敬佩。與歐洲藝術界形成一個個流派不同,中國的這些小說作家沒有流派,而是一人成派,一書成派,不求追隨,拒絕沿襲,獨立天地,自成春秋。

更讓我們敬佩的是,他們所處的時代並不好,個人的處境更潦倒,卻能進入如此精彩的創作狀態,實在不可思議。我常想,不必去與楚辭、唐詩、宋詞比了,只需拿出古典文化衰落期的這幾部小說,就會令我們現代文學和當代文化深深羞愧。知道羞愧還好一點,問題是我們總不羞愧,永遠自信滿滿,宏詞滔滔。

(文章選自餘秋雨新書《雨夜短文》,有刪節,天地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