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第一次見賈樟柯,姜武問:“演啥?”

後來他穿了件發黃的軍大衣,扛著把獵槍,獵槍上裹著虎嘯旗,

殺了會計、村長和煤老闆等六人,像魯智深......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在《天註定》裡,死亡說來就來,從不扭捏,賈樟柯說:

“我只是不顧一切地拍了別人殺人。”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老家有個朋友,開了間小超市,門口擺著的果籃常被城管順走,他說:

“有時走在路上,會自言自語,蹦出一個‘殺’字來。”我對他慘然一笑,說:

“原來你也有很多地方像黃巢。”

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經濟發展一騎絕塵。

然而,在全民傾情投入的金錢狂飆中,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這個社會繁榮的受益者。

無數生活在社會邊緣的小人物的屈辱故事俯拾即是。

他們壓抑,他們憤怒,他們說“殺”,而內心卻充滿了無能為力的沮喪。

賈樟柯,可能是這個時代少有的幾個人之一,

能對那些行走在邊緣的沉默的大多數抱以平視的體恤,替他們發出些許卑微的吶喊。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小學三年級,有一次賈樟柯和同學打架,老師說他長得像猴子。

下了課,他追著老師屁股就罵:“你長得才像猴子!”

之後“承包”了早晨在教室生爐子的活,作為懲罰。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山西小縣汾陽的冬很漫長,每早五點他翻身起床,走進漆黑,前去點火,心裡害怕。

可賈樟柯從來不敢回頭,因為教他形意拳的師傅曾告訴他:

黑暗中頭頂的朗月是明燈,另有兩盞護法燈在人的左右肩上,回頭,會掉下。

若干年後,他的處女作《小山回家》榮獲香港短片和錄像比賽最佳故事片獎,

有人不解地問,為什麼要用長達七分鐘的時間拍攝民工小山的行走?

賈樟柯回答:“我願意凝視真實,也有力量看下去,因為——我不敢回頭。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凝視,當我們努力尋覓生命最初的記憶時,往往就會發現那是一段凝視。

上到初一,賈樟柯學會騎自行車的頭一件事,就是和朋友們一起騎車到三十里外看火車。

那天,這群平日裡在街上橫衝直闖的小混混們全部安靜地守在一段鐵軌旁,屏住氣息凝視遠方,像一場儀式。

終於一列拉煤的火車從他們身邊轟隆而過,

“聲音漸漸遠去,成為某種召喚。”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可是那時,賈樟柯並不明白召喚他的是什麼,他只看到了凋零。

小學畢業,他一半的結拜兄弟就輟學了,沒有工作,在街上游蕩。

一個兄弟請他看電影,說去買票,可左等右等不回來,原來那個兄弟去搶別人手錶被抓了。

賈樟柯第一次感到生活的戰慄和命運的詭異,也發現了自己的長大。

高考前,他和一群註定考不上大學的差生們被老師流放到教室最後面的飛地,他們破罐子破摔,成天在宿舍裡打麻將。

當中學語文老師的父親罵他不成器,他嘴上回擊著,“打打麻將,會會朋友,看看電視有什麼不好?”

卻分明看到了自己深不見底的未來,夜晚,他用被子矇住頭,在黑暗中嗚咽。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凌晨三點,賈樟柯又一次被毫不客氣的砸門聲驚醒。

他向那道直射雙眼的手電光遞上身份證......

高考落榜,父親安排他去山西大學辦的一個美術班補習。

原因很簡單,美術院校對文化課的要求比較低,可以無視他全選C的數學試卷。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那段時間,他和幾個學畫的朋友租住在太原南郊的許西村,

鄰居里有賣水果的小販,工地的泥瓦匠,也有跑長途的卡車司機。

從家裡帶來的錢花完了,他就跟朋友去給農民畫影壁,給飯店畫招牌,聊以謀生。

在那段日子裡,他經常會被盤查,

因為他沒有那個城市的戶口,也似乎失去了在那裡正當生活的權利;

因為他沒有正式的工作單位,也就成為了某些人口中的“社會閒雜人等”。

儘管他和周圍許多討生活的鄰居一樣,

無比艱辛無比努力地生存,卻無法享有基本的平等,只有奢望,

就像流傳於十二世紀北非的一首詩寫的那樣:

可能嗎,我,雅可布·阿爾曼蘇爾的一個臣民,會像玫瑰和亞里士多德一樣死去?

也許真的只有死亡才是人類唯一的平等,非要如此悲愴。

但無論如何,此時的賈樟柯需要一種釋放,至少是一種述說,於是他在長夜孤燈下拿出了紙筆,開始寫他最初的小說

——《太陽掛在樹杈上》。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畫家陳丹青曾在北大做過一次演講,談及當代青年的困境,有學生問他:

“誰能救救我們?”

“這是奴才的思維,”他說,“每個人應該自己救自己,從小救起來。”

什麼叫作救自己呢?

就是忠實自己的感覺,認真做每一件事。

我們都得一步一步救自己,

陳丹青靠的是一筆一筆地畫畫,賈樟柯靠的是一字一字的書寫以及一寸一寸的膠片。

如果沒有遭遇陳凱歌的電影《黃土地》,賈樟柯可能會成為一名作家。

因為在那段漂在太原的日子裡,他的作品已開始在《山西文學》上發表,

並且他本人也深得時任山西省作協副主席田東照先生的賞識。

但有時命運的轉變就在不經意間發生。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1990年的一天,在離他住處不遠的一家電影院開始放映《黃土地》,他們彼此邂逅。

“我一下子被電影這種方式震住了!”賈樟柯說。

電影是一門奇妙的藝術,儘管只有百年的歷史,但它卻是一門古老的藝術。

電影人與那些遙遠世紀的說書人,那些編纂民間傳說並把它傳唱下去的先輩一樣,他最終將傳遞的仍然是人類的生命體驗。

而這種全新的傳遞方式具有更大的可能,天性包容。

列寧說過,在所有藝術中,電影對我們來說是最重要的。

我想,我一定要去搞電影!

三年後,賈樟柯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

這個曾經深陷於內陸小縣,騎著自行車探索火車雄渾,

被現實與未來撕扯,為困頓與迷惘悲傷,痛恨不公,追求自由,

曾站上高樓吟誦“也許我們的心事,總是沒有讀者”,看蒼生忙碌,無人喝彩的青年,終於被自己人生的召喚驚醒了。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時至今日,賈樟柯家裡的陽臺上還擺著一摞杯子,他常看著這些杯子發呆。

1993年的北京,三環正在修建,走進中關村,抱著娃娃的大姐們會問你,“要盤嗎?”

賈樟柯老家的朋友們開始蓄鬍子,為的是騎自行車穿行縣城時有個戶主的模樣。

賈樟柯沒有戶主的模樣,儘管他比他的同學大五歲。

別人有青春作伴,他只有往事相隨。

為了掙學費,他當起了“槍手”——坐在自習室為別人寫劇本。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有一天,一個非常熟的朋友讓他幫寫一部二十集的電視劇,說錢不是問題。

當賈樟柯將最後一集劇本交給朋友並討要稿費時,卻意外收到了一句——“你個傻X!”

那次,朋友扔給他兩箱賣不出去的杯子充當稿費,他第一次領教了人性油膩的罪惡。

如果說,那次“傻X”的體驗還能讓賈樟柯哲學地懷疑人性,

那麼多年以後親見的醜陋,足可令他目瞪口呆地懷疑自己。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1999年,賈樟柯被電影某局喊去談話。

走至門口,忽見七八人一下湧出,眾人拱月,拱出中間正勾肩搭背,親如兄弟的兩人。

其中一人鶴髮童顏,像老年版趙文瑄;另一位,眼熟,特寫他的腦袋,原是第五代導演中的某大師!

見大師一行鑽入吉普車絕塵而去,他不由讚歎,大師玩江湖也如此遊刃有餘。

待到他恭謹步入某領導辦公室,真是巧了,喊他來的竟是送別大師,剛剛落座的老年版趙文瑄。

領導賜茶,說出去一會兒。賈樟柯空屋獨步,瞥見辦公桌上一紙複印件,於是蔣幹盜書般偷窺。

原來是臺灣《大成報》一篇關於他的電影《小武》的報道,再往下看,一行手書小字:

請局領導關注此事,不能讓這樣的電影,影響我國正常的對外文化交流!

賈樟柯瞠目結舌,落款“XX”,正是剛才那位第五代大師的文學策劃。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那一天,1999年1月13日,賈樟柯接到正式通知:

從今天起,停止賈樟柯拍攝影視劇的權利。

賈樟柯恍然大悟,明白了列寧說的“重要”的重要。

賈樟柯恍然大悟,明白了北島的《我不相信》的相信: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回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小武》矇昧而粗糙,像路邊的雜草,是被忽視的生機。

小武也是個自稱幹手藝活的扒手,在汾陽混亂的街道,嘈雜的聲音中游蕩。

搖身變為大款的同夥瞧不起他,給過他一瞬愛情的歌女與他不辭而別,連老父都舉著棍子趕他出門,

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從他生活中迅速消失,像頹敗老城的坍塌。

1996年,賈樟柯回家過年,兒時的朋友重聚,把酒歡顏。可熱情退去,他卻發現大家好像都生活在某種困境中。

夫妻之間,兄弟之間,父母子女,街坊鄰里......各種現實利益的衝突正淡漠著這個小縣城裡的人情。

於是,他想記錄,記錄當下真實的氛圍,記錄在這氛圍中的芸芸蒼生。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小武》榮獲了包括第17屆溫哥華國際電影節龍虎獎在內的七項國際大獎,

但《小武》也被那個時代傲慢的幼稚和虛偽的自信禁了十一年。

曾拍攝過《出租車司機》、《紐約黑幫》和《禁閉島》的大導演馬丁·斯科塞斯非常喜歡《小武》。

一次,他邀請賈樟柯去他的工作室做客,他說小武很像他的叔叔,

“有一年我跟他說我要掙錢,叔叔就給了我一個地址和一把槍。”

馬丁最終沒有去追債,而是做了一個導演。

拜訪結束,就在電梯門即將合住的瞬間,馬丁突然對賈樟柯大聲喊道:“保持低成本!”

馬丁讓他堅持,堅持看世界的角度,堅持自己的理想,堅持導演的自由。

賈樟柯一直在堅持,他流著淚寫完《站臺》,在充滿慾望的大同寫了《任逍遙》;

他拍《世界》展現了一個正在裝修的中國,他拍《二十四城記》述說記憶的消逝。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2006年,斬獲第63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的《三峽好人》在北大首映,

賈樟柯說:“我很好奇,我想看看在這樣一個崇拜黃金的時代,有誰還關心好人。

那一次,他固執地說服制片人,安排《三峽好人》與張藝謀的《滿城盡帶黃金甲》同一天上映。

有文痞嘲諷:“一部收入只有二十萬元可忽略不計的影片,竟敢挑戰一部兩億元票房的影片。”

賈樟柯說不,“不是挑戰,是阻擊。挑戰還軟了一點兒!

中國電影的沒落在於附和,附和消費時代唯一認同的經濟價值;

中國電影的沒落在於虛榮,渴望世界的讚許,同時也蔑視自身的真實;

中國電影的沒落也在於傲慢,堅信自己的高明,也堅信大眾的懦弱。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2010年,賈樟柯帶著新作《海上傳奇》去多倫多做北美首映。

放映後,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生問他:

“導演,你為什麼要拍這樣髒兮兮的上海?”

“我在拍上海的某一個側面,上海除了浦東、淮海路,還有蘇州河兩岸密集的工業區和南市的小弄堂呀。”

那個女生突然憤怒起來:“但你的電影被外國人看到,會影響他們對上海、對中國的印象!”

賈樟柯也憤怒了,反問:

“中國十三億人口,有很多人依舊生活在貧困中,難道我們可以無視嗎?”

女生卻輕蔑一笑,說道:

是啊!為了祖國的尊嚴,我們不應該描述那些人的情況。

女生揚長而去,賈樟柯久久站立。他的憤怒消退了,代之以恐懼。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作家畢淑敏曾說過一段話:

“許多年來,沒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下表示自己很重要,我們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我不重要’,當今看來不免讓人感到‘悲劇性’。”

可使這個“悲劇性”更悲劇的是,已經有人在說“我很重要”了,但他們卻不允許別人重要。

二十多年來,賈樟柯一直在用一種再小眾不過的獨立電影人的視角切入社會,

將自己的攝像機聚焦在那些“不允許重要”的邊緣人身上,捕捉他們的情緒,訴說他們的困境,記錄時代的印記,

使我們得以在個人與國家走向成熟的未來,不必遺憾於時空扭曲而失落的記憶。

基於此,我們也更希望他能永遠生活在邊緣——始終熱愛大地——將光影投在天上。

行在邊緣的凶狠——賈樟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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