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精武忠烈/甘建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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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書法名家李鐵青老為我的祖父題匾“精武忠烈”,讓我想起了諸多塵封的往事。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每年我都要夢見幾次祖父。他的面目就跟在世時一樣,走到跟前也不說話,彷彿陌生人似的,互相打量一眼,旋即擦肩而過,根本不知道陰陽兩界天人永隔。

大約是1996年春天的一個晚上,我在衡陽市體育館採訪鄧廣順、劉建華,他倆是湖南新老兩代拳王。正聊著,一位年過花甲、相貌英武的漢子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過來。聽說我姓甘,又是衡南縣茅洞橋人,他便問我是否知道甘玉林。我說那是我爺爺。他立刻上前拉住我的手,親熱地說:“我叫陳劍秋,在衡陽市建設銀行工作,最初就是跟你爺爺在雁峰寺習武的。”旁邊的人介紹說:“陳老師是我們市武術協會副主席,還是中國武術協會裁判員呢!”那一夜,陳老武師與我們聊了許久祖父的故事。

祖父譜名繼崑,字玉林,以字行,生於清末光緒廿六年農曆十一月廿二日(1901年1月12日),前半生是一個木匠,暮年卻下放成了一介農夫。他長得濃眉大眼,氣宇軒昂,頭上常年纏著一方青色的毛巾,腰間扎著一條白色的澡帕,個頭比一般南方人略高,肩膀平而寬,蜂腰瘦臀,脊背挺直,雖然不太愛講話,走路卻像一陣風。

祖父幼時進過全氏宗祠辦的私塾,所以識字能文,出口成章,還能吟詩作對。我兒時所讀《三字經》《增廣賢文》和《聲律啟蒙》就是他教的,還有那句“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可惜我太愚魯,沒有學會寫舊體詩詞。

祖父從來不叫我的乳名,開口就是極為親暱的“孫崽仉(孫子)”。我兩三歲的時候,家裡來了一個七八十歲老者,身材頎長單薄,穿著一襲青色油膩的長袍,戴著一副石頭眼鏡,下頷留著一撮山羊鬍子,頭頂著一個瓜皮帽子,腦後晃動著一根小鞭子,口角有些歪斜,稀稀拉拉地流著涎水,滿口“之乎者也”。我感覺很害怕,躲在祖父的身後。祖父說:“孫崽仉,莫怕莫怕!仉郞家(他老人家)是前清秀才。”搜遍記憶,那是我見過唯一的一個前清秀才。

曾祖嘉桁公是衡州府有名的木匠,家境比一般人富有。祖父本來可以讀書掙一個出身,但架不住甘氏宗親都喜歡學木匠,因為木匠掙的錢比其他手藝人多。生性聰明伶俐的祖父,果真以雕花工藝名滿衡州,許多大的建築如衡陽雁峰寺、耒陽敖山廟、常寧李家大屋、漁溪王家祠堂,都要請他出面做師傅掌墨斗線;許多討親嫁女的人家訂做一堂喜慶木器,都要事前給他封一個大紅包。因此,他被尊為“小木王”和“活魯班”。祖父不喝酒,不耍錢,不逛青樓,唯獨嗜煙如命,遠遠地走過來,就能聞到一股嗆人的旱菸味。他不關心時政,也不知道享受,手頭稍有積存就買田買地,對土地愛得特別深沉。

祖父曾經參加過秋收起義,親眼見過毛委員,可惜革命意志不堅決,當了逃兵。說是那年一個舒姓朋友寄信來,瀏陽那邊做工可以掙大錢,他帶著木匠傢什興沖沖地趕去,結果被當地農軍勸上大圍山七星嶺,之後編入蘇先駿紅三團大刀隊當隊長。因為廿歲失怙,寡母倚門懸望,家中有美貌的嬌妻,倉中有餘糧剩米,所以部隊攻打長沙失敗,向江西蓮花縣轉移時,祖父遇到甘氏宗親一位老表,於是潛入其家中躲避,之後輾轉回到衡陽,抵家時恰是1928年正月十五元宵節之夜。解放後讀報,祖父方知剩存的戰友不但出了中將少將,有人還當了省長市長,因而連腸子都悔青了。在茅洞橋街上的蔚藍月色中,他讓我騎在脖子上,邊走邊哼唱著:“民國那個十六年,跟著毛委員上井岡山……”聲音悽清而憂傷,連小小年紀的我都不忍再聽下去。祖父一生都未改變對毛主席的敬仰,曾牽著我的手邊走邊說:“你要好好讀《沁園春·雪》,‘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這樣氣勢雄壯的話語,不是隨便誰都能說得出來的。”

我曾問過祖父,瀏陽那個朋友為何會誑他當兵。他說還不是因為自己功夫在身。舊時茅洞橋有習武之風,祖父的弟弟繼崙夭折得早,曾祖父擔心獨子受人欺侮,早早地將祖父送進王水(水,茅洞橋鄉音念xū)坳陳氏武館。孰料十幾年後,他的南拳勇冠群雄,長槍、短刀、三節鞭無人能敵,一腳能踢起兩百多斤重的棉花包,反過來成了陳家人的教頭。相傳當年街上有人打架,只要說“甘大爹(爹,茅洞橋鄉音念dī)來了”,雙方立馬住手,或者溜之大吉。我確曾見過這樣一幕:大約是1971年或1972年,一拱橋頭耍龍舞獅鬧元宵,壘起高高的八仙桌臺子競技,卻不知怎麼搞的,陳家和謝(謝,茅洞橋鄉音念jiǎ)家兩支隊伍打了起來。有人趕緊去請祖父出面制止。祖父將陳家領頭人叫過來,只說了一句“算噠”,糾紛遂息。鄉間有人因為宅基或物產分攤不均,來找祖父評斷是非討個公道,結果大都是祖父搶著付了茶錢。祖父從各家店鋪前走過,人們爭相招呼進屋落座呷酒吃飯,他因此很少中晚餐時分出門,說是懶得回話答理,害怕別人說他傲慢無禮惹口舌。

解放前夕,祖父曾在衡州府城回雁峰前開過精武館,又在茅洞橋老街中間開木器作坊,還在六公嶺開了一家五金作坊,後者1954年公私合營時,成了衡南縣五金工具廠,祖父成了有名無實的空頭理事長。作為當地名望頗高的開明鄉紳,祖父有幸躲過了歷史上的屢次劫難。解放初期的土改運動中,茅洞橋好些地主豪紳受了重罰,許多親友因此擔心祖父在劫難逃,可他除了屢遭批鬥,倒也庶幾無事落得善終。20世紀90年代末,曾在茅市區當過廿多年區長、區委書記的段前孝老先生,在衡陽湘江河邊石鼓嘴與我對飲時,逐一分析可能有這樣幾個原因:一是祖父為人拙誠,處事低調,交遊廣泛,平生沒有做過惡行壞事,也就是沒有所謂的民憤,各處架橋鋪路都有他捐貲,遇人急難處幫襯人家討親、做壽、買長生(棺材),尤其是窮人家的孩子唸書,前前後後支助過不少學費。二是抗戰時期衡陽淪陷後,祖父參加王紫劍領導的衡陽縣南鄉遊擊指揮部,擔任副指揮兼三大隊長,先後十餘次與日寇作戰,激戰柞樹坳那夜刀劈6名鬼子,省市地方史志均有記載。抗戰勝利後,別人都興沖沖地居功參政,他對廟堂之事不感興趣,依然做老本行,所以沒有遭到清算。三是隨他習武的徒弟比較多,而且都是茅洞橋有名的好漢,像陳詩美、陳詩元、甘繼嵛這些武林英雄,倘若風聞師父有難,他們絕對不會善罷干休,所以一般人惹不起。四是祖父的三個兒子讀書報國,都在外面單位有正式公職,當地人對吃居民糧的人家,尤其是這家有人在外頭工作的都很敬畏,工作地方越遠越敬畏。茅洞橋那條石板老街,中間略高,兩頭傾斜,俗稱“滑蛇地”,一些人眼淺肚皮薄,熱衷欺紅踩黑。奇怪的是,街上那些與我年齡差不多的潑皮無賴,從來沒有誰欺負過我們兄弟姊妹,當然我們更不敢招惹別人。直到幾十年後的如今,八九十歲乃至近百齡的鄉間翁嫗,只要我一提起祖父的大名,對方就會發出一連串驚歎:“哎呀嘞嘰噠!原來你郞家就是某某某的孫崽仉啊?”

祖父現在倖存的弟子,茅洞橋可能還有一兩個,最遠的一個在臺灣。今年元旦節後,我在編撰文化地理選本《茅洞橋記》時,尋找從那裡走出去的文武名流,輾轉找到全裕富老先生,才知道他早年在家鄉時,曾隨我的祖父習武,時間大概半年。他是斗山村三碗鹽人,生於1928年陰曆五月十七日。家中兄弟七人,還有兩個妹妹,他是老大,生活相當困難。祖父收留他在木工坊做事,不僅沒要學徒錢,還管飯食,讓他念叨了一輩子。算起來,他已是91歲高齡,聽力卻蠻好,反應也很快,依然是一口巴硬的茅洞橋鄉音。說是1949年春天,國民黨抓壯丁,他也被裹挾到了臺灣,孰知七搞八弄,居然進了蔣經國“總統府”侍衛室,官終執行長(相當於辦公室主任或祕書長),獲授少將軍銜。更令人稱奇的是,他的大兒子全宏志也官拜少將,退役後現任中原大學電機資訊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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