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來的蠻子(散文)

服裝 散文 上海 紅藍舟 2019-04-08

  

南來的蠻子(散文)

圖片來自網絡

  不知從何時起,又因何種緣由,早些年,在我們皖北那一帶,鄉人習慣把淮河以南的民眾視作"蠻子";而淮南人以牙還牙,他們談及我們淮北人習慣藐視為"侉子"。正所謂"南蠻子、北侉子"。在鄉人的俗念裡,"蠻"者無非是說待人愚魯粗野,而"侉"者也無非是說講話腔調可惡,難聽。俚語曰"侉不唧唧",事實上,淮南人的評價淮北人的"侉"有一定道理。看看地圖就知道,淮北人西鄰豫東,東靠蘇北,北接魯南,受這三鄰的影響,淮北人出言的"侉"就可想而知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們淮北那一帶來了一批蠻子,且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蠻子,而是被稱作"知識青年"的洋蠻子。作家王安憶的部分知青體裁小說,像早期的《小鮑莊》等故事背景就是取自我們那一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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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蠻子來時,我大約四五歲。那是一個秋季的黃昏時分,聽得一陣咚咚咣咣的鑼鼓聲,我被哥哥拖拽著到生產隊的場院旁新蓋的小院裡去看蠻子。只見男女老少吵吵嚷嚷擠作一團爭睹蠻子的芳容。我身小,夾在大人的腿襠之間,我怎麼用力也看不見;我哥哥一把把我架在肩上,我騎著"尿脖"終於看到了新奇。我驚訝了,原來蠻子們是這麼俊態的姑娘呀。她們白白淨淨,眼睛那聰慧;神態那麼興奮,衣服那麼潔淨;說話輕聲軟語,那麼受聽。一時間,我騎在哥哥脖子上看呆了。

  後來,我入了學,聽大人們說才知道:來我們村的蠻子,一半來自合肥,一半來自上海。他們在整個村子的比例是女多男少。據說,來之前,他們的老師很負責地作了一番調查瞭解,認為我們這一帶生活條件還不錯才推薦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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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上小學的時候,每逢生產隊的場院分東西,我們總喜歡就近轉到蠻子院裡看稀奇。印象最深的,蠻子院子的北牆上刷著一條紅漆標語"一生交給黨安排"。其中,"安"被寫成"按",那字體每一筆每一劃像棍子相互交錯,叫人看了堵心。標語出自我們村一位叫鍾明翰的小學老師,他喜歡美術,擅長畫毛主席站在旭日東昇的大海邊的形象。

  知青們把自己交給"黨安排"的同時,也開始了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他們勞動的強度,忍耐力,我絲毫沒有印象。但對他們的勞動穿著卻印象清晰:他們多數人的兩瓣屁股上總像縫著一個一圈一圈同心圓走線的圓墊子。看這架式,是為增加勞動強度而作充分準備的。其實,社員們從沒指望他們分擔負擔。我記得多數婦女都很愛憐那些女知青,這多半也歸於她們嘴都很甜;她們"大娘大爺大嬸"的叫得你心疼。說到他們,我無法忘記這三個知青的名字,她們是魏大寶、魏二寶、劉飛。她們三個都是合肥人,都分在我們第三生產隊。大寶二寶是孿生姐妹,兩姐妹圓臉雪白,長辮子盤在腦後,神態上透出富態知性的洋氣;她們的髮髻形狀給我的審美影響很深。以至於後來我在城裡生活了十多年,仍對那些有幾分姿色留著圓髮髻的女性懷有特別的好感。與她倆相比,劉飛瘦弱頎長,村裡小夥子背地裡都叫她"大洋馬"。她扎著兩把小刷子,一笑就露出白玉般的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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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大寶二寶劉飛經常到我家找我姐玩。經常在院門口碰見我,她們就摸著我的頭笑問:"小輝,你姐在不在家?"那時候,"在不在"三個字給我的感覺很奇特,我感到這樣說話新鮮好聽。要知道,我們農家問話則不這樣;他們會說:您姐擱家來嗎?二者意思一樣,感受差別卻很大。有一年夏季的一個大雨滂沱的下午,我沒有去上學。劉飛到我們家串門,他甩著草帽上的雨水問我:"小輝你不去上學你們老師不批評你嗎?"我聽了這話,驚奇地睜大眼睛沒有回答。如果是我們的長輩詢問這一問題,他(她)只會說:你不上學您老師不嚷你嗎,或是不熊你嗎。在知青們的口語中,我感受到了很多異樣。那異樣,於今看來,是我受到來自城市文明的最初的洗禮。

  整個以油燈照明的七十年代,知青們是很難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節拍的。那時,我們村裡的男知青,最好的娛樂就是收了工圍著煤油罩子燈稀里嘩啦打幾圈竹節牌(俗稱"推牌九")。到了夏季,他們喜歡下到村中央的池塘裡游泳。他們通常攜一隻大口徑的木盆,一字排開,從南到北,故意狗刨式的遊開去;隨著他們噗通噗通的擊水聲,那隻大木盆也在他們中間飄來蕩去;往往游到池塘的半程,就有幾條大魚竄跳著蹦進盆裡,他們趕快用網罩罩住盆口。爾後,再噗通噗通地遊,再大呼小叫地罩。直到累了,差不多逮夠了夠解饞的魚,就由一人先提回去做了。他們中間一個叫譚良海,一個叫白佔英的很會做事。知道看魚的高家二老爺裝作不知給他們面子,就會在每回做好了魚時悄悄給高二爺送一條去。而對村裡其他年輕人,他們則揮著手吆喝:走啊,到我們家喝魚湯去。社員們知道,蠻子們有這句客套話就夠了,七八條魚根本不夠他們一群人塞牙縫。隊裡誰不知道,他們有時包一頓餃子,在家輪班做飯的,就事先藏好一碗,再同大家共同分享餘下的。社員們都把這事拿到田裡當笑話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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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知青們,晚上最好的娛樂,就是參加生產隊的宣傳小分隊。她們很投入地演戲。演一個宣傳計劃生育的小品。我記得劉飛的一句臺詞:哎呀媽呀,大的拉啦,小的又尿啦。她的那個"媽呀"惹得社員們大笑。因為若是當地婦女說這句臺詞,通常會說"哎呦我的個娘唻",劉飛的"媽呀"讓大家覺得太逗。沒有戲演的時候,女知青們有時也像遊戲一樣跟著左鄰右舍的大嫂大姐學著納鞋底。大寶二寶每晚到我家來,都要給我帶一棒紅糖稀,就是高粱杆上粘著厚厚一層糖;我不知道她們從何處得來,又是怎樣一種加工工藝。

  知青們伴隨著貧下中農們受苦受窮了多少個時日,我一點沒有確切的概念。只記得我即將升入初中時,他們中的多數陸續回了城。只有二寶被推薦上大學,後分到我們縣城一中教書。知青們走的場面我一個沒有看到,只聽說了他們留下的口碑不錯。臨走,他們一戶一戶挨門挨家"大爺大娘"地叫著與各家依依話別。老人們有不少掉淚的,唸叨著:這些孩子可算熬到頭了。留給村裡永久記憶的,還有上海知青譚良海用排筆書寫在村中牆上的白色塗料標語"身在淮海乾革命,志在世界一片紅"。若干年後,歷經風雨,字跡還依稀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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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事如煙。許多年後,步著時代的後塵,想往著知青們帶來的熹微文明,我也擠進城裡人的行列。日子一晃就去了二十多個春秋。期間,聽說先前的一群知青結伴回我們村探訪了一次。我能想象,對當年的知青們來說,曾經插隊的故地,留給了他們人生一段永遠的回憶。過去那段不可名狀的苦日子在思緒的過濾中有一種難言的隱痛,又夾雜著一種曾幾何時的滄桑。他們或許在回城後二十多年的摔打中品味了種種無奈,飽嘗了患得患失的滋味,於是,他們想到鄉間或許還有一方精神淨土供他們棲息。此刻,我能理解知青們回"孃家"的心情。在盡力與他們心緒接軌的悵惘中,我打心裡感謝他們對家鄉親人的一份真摯情誼。我也理解他們的心境,這是因為我與他們有著相似的處境:潛意識中都有一種欲從父老鄉親中得到精神慰藉的渴望。

  南來的蠻子們終又回到了他們既無奈又無法擺脫的城裡生活的波濤中。我也同他們一樣,無時不處在躁動不安、無所適從的搏擊圈中。在風平浪靜的遐思中,知青們既往的音容笑貌已經在我悵惘的回憶中漸漸淡出。

  南來的蠻子已經匯入時序的河流蒼茫而去。追懷已往的日子,那水天相接的天際處幾點隱隱的白帆,正是你我共同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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