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皓‖青春記憶——致九中

網絡社會總會有些不期而至的驚喜。

譬如,我安坐家突然收到一個陌生電話,電話裡的女聲陌生又熟悉,她激動地高喊:皓,我是靜,我終於找到你了!她噼裡啪啦地訴說找到我的過程,這個過程非常驚詫,我居然讓她百度出來了。她的出現讓我非常興奮,我一向認為寫作是個人的事,沒想到引來失散三十年的高中同學。畢業後我一直試圖尋找他們,但在信息落後的年代,這種尋找無異於大海撈針,我只能放棄徒勞。沒想到進入網絡社會,聰明的同學居然通過百度把我搜出來,我坐在家裡,動動手指就可以聯繫他們了,於是我們便興奮地安排見面。同學間的驟然相見,驀然劃破了歲月的年輪,放出塵封已久的記憶。藉著同學敘舊的機會,我重新審視高中生涯,驚奇地發現,青春的記憶居然被深深地刻進骨髓裡,一旦釋放,飛出一幅幅青春畫面,靜的盈盈笑臉映在最前面。青春的靜在記憶深處向我招手,青春過程中那些看似平常的事物和經歷在遠處熠熠閃光,引著我走進青春的回憶。


餘皓‖青春記憶——致九中

九中67班畢業照


靜是我青春時期的好朋友,我們是對配套的油鹽罈子,時時刻刻形影不離。人這一輩子總得有幾個‘’配套產品‘’,比如一起扛過槍一起蹲鐵窗,我和她緣於一起混九中。九中在遠離益陽市區的新橋河,她的前身是益陽縣三中,因為良好的教育質量,被益陽市收編,改為市九中。改編以後,外地的學生蜂湧而入,我和靜就是這批趕熱鬧的學生,我們被編入六十七班。六十七班在我們進來之前,已經存在二年了,班級和成員都相對固定了,他們有自己的關係和氛圍。我一個外來人,只能怯怯地呆著,每天孤單地上課孤單地吃飯,日子很是無聊寂寞,於是我認識了靜。我和靜相識於飯桌,九中吃桌飯,四人一席。靜和我被分配在一張桌上吃飯,我們每天都望著一成不變的豆腐湯,豆豉辣椒發愁,愁來愁去,我們便成了朋友。她和我一樣,被望女成鳳的父母從外地趕來,企圖用良好的學習環境感化我們不思進取的心。但他們完全沒有料到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們融不進那個愛學習的環境,只能在外圍混日子。靜比我活潑好動,樂於交朋結友,她給我帶來了身材苗條,長著一雙水汪汪大眼睛的晶。晶說話斯斯文文,細聲細氣,渾身洋溢著益陽妹子特有的溫柔,我一見面就喜歡上她。我們三人經常結伴在資江邊散步,談心。談些什麼我全然忘了,但三十年後,她們結伴來岳陽看我,我們在南湖邊散步,晶居然還記得。三十年的歲月如梭穿過,晶的記憶將我帶回那段青春時光。在那美好萌動的青春時光裡,她們都睜大眼睛看著身邊新鮮美好的世界,我卻一臉懵懂地跟著她們。我當年做什麼去了,被什麼矇住了雙眼,怎麼對這一切視而不見?我站在南湖邊遙望我的青春,發現那段歲月居然是我寫作的開端。

我今天能寫點東西,我高中和高校的班主任都感覺有點驚訝,因為我在他們手下讀書的時候沒有顯現過寫作資質。但我小學和初中的老師認為理所當然,我在他們的印象裡一直文采飛揚,當個作家是順理成章。各個時期的老師們對我印象大相徑庭,只證明一件事,寫作這事不太靠譜,有很大的偶然性。寫作是文學創作,文學其實是一個夢,是對現實的不滿足,是對現實的逃避和臆測。如果文學的最終目的是強行把你拉回現實,讓你牢記生活的難與苦,庸碌和猥瑣,我懷疑它還有沒有存在的必要。文學應該是給人長翅膀的,把你從地面上升騰起來的一件東西,但要熟練地掌握這個東西,要做海量的基礎工作,第一步是讀,第二步是寫。其實所有的寫作都是從閱讀開始,但從讀到寫的轉換過程過於漫長和艱難,讓很多人失去耐心。讀書,特別是讀小說可以給人帶來快感,但是寫小說帶給人的是艱難,這種艱難讓很多人自動止步。回望過去歲月,如果不是九中生活的鋪墊,我也許沒有辦法完成轉換,九中是我從讀到寫轉換的契機,這種契機在我遇見靜和晶才意識到。

我們在南湖邊散步,晶問我們,在九中有什麼收穫嗎?我和靜同時搖頭,我們既沒有收穫一張安生立命的文憑,也沒有收穫一份哪怕迷茫的愛情。晶卻說,九中給她很大的啟發,那麼多埋頭髮奮的同學終於讓她明白讀書的重要性,回去以後發奮讀書,終於考上名牌大學,給自己謀了一份在大城市安身立命的工作。晶的話高瞻遠矚,如電石火花喚醒了我沉睡多年的思維,我想起了高中的點點滴滴。


餘皓‖青春記憶——致九中


高中三年,我轉了三次學,像一株不斷騰挪的植物。我在騰挪過程中根系受損嚴重,無法自動修復跟上週圍植物的成長速度,從學霸淪為學渣。遠遠落在後面的我陷入了深深的孤寂,只能在日記裡和自己對話。我一本接一本不停地寫,猶如讀初中時一本接一本不停地讀。

讀書是我初中打發時光的一種方式,我完全沒有想到這種方式會給我帶來榮譽,拿到全國讀書獎。老天就有這樣奇怪,你充滿功利地求件事他從不鬆口,但你沒有任何功利,無怨無悔地努力,他會突然打開一扇門,扔個甜棗砸中你。十四歲那年,我成了被甜棗砸中的幸運兒。父親因為我的幸運,萌生了培養我的主意,把我送回他的老家。他告訴我,這裡的學校培養他上了大學,一定會培養我上大學。他按照他的人生經驗給我鋪了一條路,但是他忘了人生的道路不能複製,我雖然是他的血脈,但不在這裡出生,也沒在這裡長大,怎麼融入這裡的社會?他只看到了我的學習能力,忽視了我的生活能力,他不知道一個小女孩面對陌生環境的巨大恐懼。寫日記成了我逃避恐懼的特有方式,我在九中除了寫日記,什麼功課也沒有做。我每天把自己封閉在紙和筆構成的虛擬空間不停地寫啊寫,寫了整整一抽屜的日記,九中讓我完成了從讀到寫的初步轉換。著名作家餘華有句話:“是什麼讓你成為作家,就是寫,不停地寫。風格的形成是這樣的,只有不停地寫,在寫的過程中體會,發現,成長,成熟。”但是什麼能夠促成一個人不停地寫呢?我的原因是恐懼和孤獨。在九中要命的恐懼和孤獨像海浪一樣向我襲來,日記是我唯一的救生艇,我每天都在不停地重複,把我的不安我的疲憊我的抱怨安放在上面才能稍稍安寧。

多年後我遇見當年的室友橋,才意識到這種恐懼和孤寂並不是我一人獨有,我們這群被父母從城裡送到九中的孩子都懷著相同的心理。我們從城市驟然走進鄉村,遇見一個完全陌生的社會形態,恐懼和孤寂是正常的反應。只是面對這種反應,每個人都按自己的性格用不同的方法應付,有的離開,有的融合,有的封閉……所謂性格決定命運,在我們青春剛剛展開時,一場困難讓我們的個性淋漓地展現。

我從長滿杉樹的大山裡走出來,在九中第一次住進集體宿舍。我站在宿舍門口半天緩不過神:低矮潮溼的房子裡挨挨擠擠地擺著四五十張上下床,床鋪搖搖晃晃,床板居然是篾竹編的,彎彎曲曲,躺下硌得骨頭疼。我躺在這樣高低不平的床上,徹夜難眠,想念長滿杉樹的大山,那裡每個人都會有一張杉木床板。偏偏這時又發生一場災難,鄰鋪的床塌了。睡在上鋪的女孩尖叫著隨著床塌下來,我驚恐地望著她艱難地爬起來,嘴巴半天合不攏,一種擔憂從腳底升起慢慢爬到我腦袋裡,生成一種意念:我一定要換張床。找哪個換床,我在這裡找不到一張熟悉的面孔,焦慮讓我日夜不寧,只能每天站在校門口眼巴巴地盼望,盼望有人來救我。盼望著,盼望著,救星終於來了。有一日,門口湧來一大群人,同學們說有人來校檢查了。我伸長脖子踮起腳,費力地尋找,居然找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我激動地招手喊住他,提出我的要求。在他的周旋下,我終於搬進另一個小宿室,睡上了有木板的床鋪。

我的上鋪睡著兩個讀高一的小姑娘,第一次離開家,恐懼讓她們日夜難寧,只能兩個人抱在一起睡覺。這種恐懼給我騰出了一個床位,這張床給了我暫時的安寧。休息給我帶來了愉快和更有生氣的生活,同時也讓我有力氣看清自己的處境是多麼絕望,我只有幾個月就要面臨高考。巨大的壓力讓室友們分秒必爭,熄燈後床簾裡經常點著蠟燭夜讀,跳動的燭火經常在我閉眼後還在晃動。她們的行動讓我倍感壓力,但我堅持不在床簾裡點蠟燭,寧願拿著手電筒晃動。我生性膽小謹慎,無端擔心蠟燭會不小心燒著床簾,引起火災。室友們笑我杞人憂天,但我不幸做了回杞人,把天憂塌了。有天我從睡夢中醒來,看見滿屋躍動的火焰,紅紅的火焰映紅了上鋪小姑娘的臉龐,她傻傻地站在床頭痴痴地望著。我嚇得身子一下就輕了,象根彈簧一樣迅速彈起來,使勁推她,怎麼也推不動。我順手抄起掃把,一躍而起,試圖撲滅熊熊火焰,但是火沒打著,腳卻崴了,只好一跛一跛地逃離。這場大火燒紅了我們寢室,燒綠了龔校長的臉,他勃然大怒,將我們大罵一通。我們在慼慼惶惶中熬到天黑,發現在一夜之間變成無處安身的人,只能又燃起蠟燭,坐在溼淋淋的棉絮旁談起各自的理想打發深夜時光。室友們的理想很現實,她們有的想掙錢砌棟房子,有的想找一戶好人家,但我覺得她們都沒有我現實。我只要求有一床平整的鋪板,能睡個好覺,但是輾轉反側,折騰來折騰去,最後竟然是無床可睡。老天爺就這樣捉弄人,我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又回到了出發點,四五十人的大寢室,我又睡上了竹蔑編的彎彎曲曲的床墊。不過這回我終於睡安穩了,不是習慣了,是太累了。龔校長開始晨練了!

我永遠忘不了虎形山上的那棵大樟樹,在臨近高考的幾個月,它成了我噩夢夢的象徵。我每天必須五點鐘起床,六點趕到樟樹下集合,圍著它轉圈。我睡意朦朧,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這時耳邊會傳來龔校長響亮的口號:一二一,一二一。口號響起時,我會下意識地抬頭看大樟樹,大樟樹披著幾顆星星在清晨暗藍色的天幕下婆娑,很像一幅美麗的剪影畫,令我想起書裡寫的“踏霜踩露而出,披星戴月而歸”。我覺得這就是生活的精闢總結,但書裡寫得如此浪漫,現實卻是如此殘酷,這種生活讓我精疲力竭,每次回到宿舍和衣倒頭就睡,再也無力顧及其它。我在睡夢中想起作業卷子,但是我的身體拒絕動一動,我在那張平整的床上養出的一點精力被消耗殆盡。我開始懷疑到九中的意義,我不明白父母為什麼要送不知深淺的我到這個地方來赴湯蹈火。

多年以後,我問母親為什麼送我去九中,她毫不猶豫地說那裡教學質量好。我不明白她為何這樣斬金截鐵地回答,難道成績比生命更重要?想了半天才醒悟,我畢業於一九八六年,那時高考才恢復七八年,社會上充滿了對文憑的崇拜,“到大學去,到夜校去,到能拿文憑的地方去”是當時的口號。當時的社會很淳樸,沒有懸殊的貧富差距,沒有海外留學渠道。社會各階層都遵守遊戲規則,擠在高考的獨木橋上,教學質量好,能多送學生進高校的高中成了稀缺資源。九中,一所位置偏僻的中學,因為出彩的高考成績,擠滿了慕名而來的各地學生。我記得後座是一個廣東人,個子矮胖,臉上佈滿紅紅的青春痘,讓我不忍回頭。現在想來,他那臉痘痘,是不是水土不服的表現。我們班還有一個北京男孩,因為一口京腔,被封為體育委員。每次他帶我們出操,用京腔大聲吆喝“一一,一二一”,九中本地同學會羞怯地捂著嘴笑,他們還不習慣這種腔調。他們是本地最優秀的孩子,但他們沒見過外面的世界,當外面的世界強行衝擊時,他們會本能地羞怯。


餘皓‖青春記憶——致九中

唯一的和男同學的合影


九中的本地同學不論男女,都很安靜和羞怯,他們很少主動和外地同學打交道,總是默默地埋頭學習。班上的氣氛總是緊張和沉默,這種氣氛在臨近畢業的春天被一位攝影師打破。班主任宋老師給我們介紹了一位攝影師,他是我們的學長,高考落榜後自學了攝影,開了家小影樓。他個頭不高,總是揹著一部海鷗像機,默默地跟在同學們的身後,用鏡頭記錄下同學的身影。同學之間的關係,因為他的到來開始熟絡,三個一群五個一圈糾結在一起合影。我跟著活潑的郭敬陽,在資江邊的夕陽下,在虎形山的樟樹下留下很多青澀的影子。同學拿著這些照片和簽名本互相贈別,依依惜別的溫情沖淡了高考的緊張氣氛。我也乘著這股溫情拿著簽名本和照片與周圍的同學互動,終於從我的虛擬世界中走出來,認識了周邊的本地同學。我驚訝地發現身邊坐著這麼多才子才女,他們個個都寫得一筆好文章一手好字,這是一所什麼學校,怎麼聚集了這麼多人才?我在臨近高考的前夕,終於張開眼睛,認識到我上了一所好學校。


餘皓‖青春記憶——致九中

路過的小牛


什麼是好的學校?當年我是九中的匆匆過客,對於她的過去不知曉,對於她的後來音訊斷絕,只能發點本能的感觸。後來我看見這樣一段定義:好的學校會教給學生真正的努力和拼搏,會告訴學生從來就沒有什麼不勞而獲的成績,也沒有什麼隨隨便便的成功,每一分進步,背後都是一步一個腳印的辛勤努力。我認為這個定義就是晶的領悟。每一個大學生都是從學生時代過來的,孩童時代的經歷,中學時代的境遇是我們開啟大學生活的關鍵經歷。九中,在我們的人生路上,用她的勤奮和刻苦,用她的奮鬥和拼博給我們烙上了深深的印記。


餘皓‖青春記憶——致九中

美麗的資江


回望青春,我如今能寫點東西,和九中的經歷息息相關。九中開啟了我的寫作之門,從九中開始,我習慣將內心世界安放在文字上,習慣對著白紙喃喃自語。女性作家蘇七七這樣說:‘’女性寫作的意義,可以看作是一種自我塑造。寫作其實是一種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的交流,將感受、思想與想象融匯在文字之中,在文字中尋找並形成自我。同時,成為作品的文字呈現出了多元的、豐富的女性的生活與思想樣貌,帶來更多的共鳴與溝通,當然也可能帶來誤解與壓制。”我覺得她說出了我的心聲,摘錄下來,做為本文的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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