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來自星星的孩子”

自閉症 體檢 舞蹈 天堂 法治週末 2017-06-23

守護“來自星星的孩子”

如今,劉岱嶽的兩個女兒已經十二歲了。她們依然沒有開啟語言功能,但會突然給身邊人一個親吻、一個擁抱。

本版圖片均由受訪者劉岱嶽提供

依據最保守的發病率估計,我國現有至少1000萬自閉症人群及其家庭。針對自閉症人群的實名制康復訓練機構只有1345家(2014年數據),其中,針對大齡自閉症成人的養護機構,更是鳳毛麟角

這意味著,守護“來自星星的孩子”的最重要角色,只能是自閉症患者的家長

這個千萬人的龐大群體正在經歷什麼,關照他們如何互助與自救、又在期待怎樣的社會支持,在自閉症逐漸成為“患病率最高的兒童流行病之一”的當下,顯得格外迫切

法治週末記者 高欣

直到現在,張之光還能脫口而出北京西五片區的各種小學和中學。兒子泡泡出生後不久,他就在學區房上苦做功課。彼時,兒子承載了他的全部希望。

然而在泡泡兩歲一個月時,一張寫著“自閉症”三個字的診斷書,把張之光一掌拍到了地上。

自閉症,即使在當下被關注程度愈發地密集和科學;對於家長而言,也依然只是終生不愈的“精神癌症”。

最初的無助和迷茫,不惜一切代價尋醫求教,有的離鄉背井,有的“自學成才”。這是許多自閉症家長在拿到診斷書後即將面臨的人生。

過去的兩年裡,在陪著泡泡穿梭於各種訓練的過程中,張之光結識了不少與他有著相似經歷的自閉症兒童家長。對於自閉症在中國的被關照現狀,他們看到了進步和希望,也冷靜地知道侷限與缺失。

“也許未來有一天會很好,但我怕我們和我們的孩子等不到。”

於是,他們決定“自救”。

無藥可救的“兒童流行病”

“當仔細地瞭解到這個疾病有多可怕後,那一個禮拜我輕了十斤,生平第一次知道茶飯不思是什麼感覺,就是無論把什麼放入嘴中都沒有味道。你剛診斷時是夏日,每個死寂般的深夜,望著身邊熟睡如天使般的你,那種絕望、冰冷的感覺,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在今年4月2日“自閉症日”的前一天,張之光通過微信,發出了這樣的文字。

同日,五彩鹿自閉症研究院發佈第二期《中國自閉症教育康復行業發展狀況報告》(以下簡稱《報告》)。

其中提及:“在我國,依據已有調查數據作出最保守的估計,(自閉症的)發生率約1%。也就是說,在我國13億人口中,至少有1000萬的自閉症人群及其家庭。”

在對自閉症人群的認識和研究較早、對其各項福利比較齊全的美國,自閉症發生率的官方數據是1/68。

也因此,自閉症被認為“很可能是當今患病率最高的兒童流行病之一”。

自閉症在我國也被成為孤獨症,學名孤獨症譜系障礙(ASD,Autism Spectrum Disorder),是一種由於神經系統失調導致的發育障礙,涵蓋了包括典型孤獨症、阿斯伯格綜合症、邊緣孤獨症等在內的一整個譜系。

在我國,部分地區受醫療條件所限,不少自閉症兒童被當作發育遲緩、智障、精神問題、教養問題等情況處理。

自閉症的發生原因及機理不明,目前仍是世界性難題。

“我們只知道它是先天疾病,和基因有關,而且沒有辦法完全治癒。”張之光對法治週末記者說。

自閉症的核心症狀之一是社交障礙,即缺乏社交的能力和意願,亦或是,“在他們的認知中,根本沒有社交這個概念”。

《報告》提及,最新的研究發現,自閉症兒童50%到70%智力在正常或超常,30%到50%左右智力落後。

“最近這些年,總能看到自閉症孩子‘畫畫好、彈琴好、是天才’等類似的新聞,讓公眾感覺像是上帝關了一扇門就一定會給你打開一扇窗。現實不是這樣的。現實是,有時上帝只是給你關了那扇門。”劉岱嶽說。

在劉岱嶽看來,張之光是圈子裡的“新家長”。從自己的雙胞胎女兒被同時診斷為重度自閉症至今,他已走過整整十年。

“十年前,社會對自閉症的認知度還沒有現在這麼高。那時孩子一直不說話,我們掛了耳鼻喉科。還是這個科室的大夫說‘看著像自閉症’。”

這是劉岱嶽第一次聽到這三個字。“當時我什麼感覺都沒有,因為不知道這是什麼。回來上網一查,終生不愈,那時打擊很大。”

“以前推著孩子在小區裡晒太陽,別人一看是兩個女孩兒,都羨慕不已。我和愛人對孩子的心理預期也是很高的,想讓她倆以後可以唱歌、跳舞,學各種各樣的東西。這一下,把我們從天上打到了地上。”

“為什麼是我”

如今,兩個女兒已經12歲了。她們依然沒有開啟語言功能,但會突然給身邊人一個親吻、一個擁抱。

“兩個孩子不一樣。老大可欣比較安靜,一天到晚笑呵呵的,只要不干涉她‘門一定要關著’這個刻板行為,就不太會發脾氣。老二可奕從去年開始,突然就很容易發脾氣,可能跟她進入青春期有關。”劉岱嶽說。

來自星星的孩子,是對自閉症兒童的另一個稱謂。同在一個屋簷下,卻是活在各自的世界裡,可欣和可奕的交流,“更多是在打架”。

“自閉症兒童會有一些刻板行為,她倆很多行為是反的。比如一個要看電視,一個要關;一個要開著門,一個就非要關。”

比起“新家長”張之光,劉岱嶽有著更多的沉穩與反思。

“所有自閉症孩子的父母,都要經歷這樣一個階段——為什麼這事兒會攤到我頭上?”劉岱嶽說。

可欣可奕被確診時,是在春節前。劉岱嶽和妻子用了整個節日來消化這個可怕的消息。

“後來發現,焦慮和消沉沒有任何意義,現實改變不了,我們只能去接受它。”於是假期一結束,劉岱嶽就開始帶著女兒們做干預訓練,直到去年8月。

在他看來,能夠接受這個將會影響家長人生後半程的消息,僅僅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接納。

“要發自內心地去接納孩子的特殊性,知道他永遠不可能達到你對他的預期。同時,你對他的培養,也只是儘可能地讓他往正常人的下限去靠。”劉岱嶽說,“跨過這一步的好處是,你將不會不切實際。”

對兒子泡泡,張之光總是心懷愧疚。“如果我們早一點發現孩子的問題,早做干預訓練,現在說不定會更好。”

泡泡今年三歲十個月,兩歲時被確診為重度自閉症。

“兒子一歲時,到家附近的社區醫院做基本體檢。由於自閉症診斷資源的匱乏,社區醫院的醫生並不瞭解自閉症,兒子的‘社交打分’一項還被打了滿分。”

不出一年,天上地下。

“確診後的第一個禮拜很難熬。現在來看,我並不認為家長需要心理疏導。家長真正需要的,是有人告訴他們,接下來應該做什麼。”

而這,也是張之光聯合其他幾位自閉症兒童家長正在嘗試的事情——建立自閉症家長的互助分享平臺ALSO,讓大家可以交流、分享經驗、互相幫助。

據張之光介紹,ALSO是北京大學第六醫院副院長郭延慶在2010提出的康復理念。“現在,每開一個五百人的微信群,幾個小時就滿了。”劉岱嶽說。

巨大的家庭投入

建立ALSO平臺的另一個誘因,是“沉默的大多數”。

目前,在全球範圍內,自閉症兒童的治療,被科學證實廣泛有效且唯一的方式只有干預治療。這種治療通常以干預訓練為主,希望患者能逐漸具備一定程度的自理能力、甚至是自立。

根據中殘聯信息中心2014年統計,我國可針對自閉症患者的實名制康復訓練機構為1345家。而據《報告》,“這些康復中心所使用的干預方法良莠不齊”。

一千餘家機構,面對一千萬餘自閉症群體。捉襟見肘。

“國內好一些的干預機構,排隊排一年甚至兩年,都是非常正常的事。”張之光對記者說。

在研究和尋找適合兒子的機構時,張之光碰到過許多來自全國各地的自閉症兒童家長。有些出手闊綽,卻求醫無門;有些知道方向,卻無力承擔。

許多家境貧寒的家長,望著干預機構“每個月大幾千”的費用絕望地搖頭。張之光說,他能夠理解這些父母的心情,想盡自己的一點力量,幫助他們。

手機端共享平臺是個好選擇。“我們至少可以告訴一些家長,如果孩子不能去幹預機構、或是在排隊等待的過程中,自己在家能給孩子做哪些干預訓練。”

對於自閉症兒童的干預訓練,越小齡開始效果越好,已是業界共識。

劉岱嶽也有著同樣的觀察。

“現在北京好一點的干預機構是每個月8000元起步。對於經濟條件好一點的家庭,可能是壓力;對於差一點的,就很致命。而在很多二三線城市和農村地區,當地沒有合適的訓練資源,即使有,也未必是非常科學的。”他對記者說。

即使干預費用可以負擔起,可欣可奕也曾經歷排隊等待機構名額的漫長過程。

“我們最後終於排到了,但又放棄了。”劉岱嶽說。

放棄的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是地點。“那家機構在青島,我和愛人的工作都在北京,如果要去青島,就意味著要把整個家都搬過去。”

劉岱嶽也看到過不少來自小城市或農村的家庭。“干預訓練的費用就已經難以接受,還要背井離鄉來北京租房,一方中斷工作或是到新城市再尋工作,這對家長們的壓力是非常大的。”

過去十年,在照料兩個女兒的月度總支出上,劉家的主要開銷簡潔卻不菲——干預訓練費用15000元,兩位陪伴女兒的家政阿姨共計一萬元左右。

雖然根據北京市相關政策,給女兒辦理殘疾證後,在殘聯認可的機構做訓練,可以獲得每月每人3500元的補貼,但也只是“聽著不少,其實不夠”。

家庭方面巨大的人力和財力投入,換來的成果往往微乎其微。

劉岱嶽打了個比方:“我們對正常孩子的學習要求是從1到10,對自閉症孩子的訓練,就要細化到1.1、1.2、1.3……到2。這需要家長有極大的耐心。”

還有什麼“選擇”

楊智然從2004年進入自閉症干預訓練的特教領域。過去13年間,她熬過了最初的艱辛,也迎來送往了許多特教老師。

“別看干預機構收費高,特教老師的工資並沒有很高。然而老師承受的壓力卻很大。”她給法治週末記者舉例道,“比如孩子咬著你了,你就得忍著,不可以打他,不可以罵他,也不可以批評他。”

另一部分壓力,來自家長。

“有些家長會跟我們說‘老師你不能這麼教’,有些家長會當著老師的面說‘我不要這個老師,太年輕’。這些對我的觸動很大。”楊智然說,“家長對老師的認可很重要。”

劉岱嶽感覺,有時家長和老師的分歧,可能來自於思考問題的角度。

“有些老師會更關注訓練項目的推進和怎樣準確評估孩子的狀態。而作為家長,我不能光要看到她三歲,我要去想她十歲、二十歲、三十歲時應該幹什麼。”

楊智然曾做過三年大齡自閉症的職業教育工作。“這讓我學會返過來觀察,目前針對自閉症兒童的一些訓練方法,可能是需要改進的。”

但在她看來,老師與家長之間,並沒有矛盾。“大部分老師的教學是將所學習的技能泛化到日常生活中去,孩子當前學習的內容,也是著眼於對未來有何幫助的。然而具體怎樣教,取決於老師自身。”

在標準和期待值上的無法完全重合,讓許多家長並不把“進入機構、進行干預訓練”作為首選。各式各樣的治療方法有了市場。

“吃中藥、手術治療、出國、靈脩、動機察覺……各種想到想不到的治療,把我們當成大肥肉。”張之光說,“還有些專家,理論上說的頭頭是道,但你把一個自閉症孩子放到他面前,他完全沒招。”

身處自閉症康復行業多年,楊智然也感受到了“愈發被關注”的負面效應。“現在想介入這個行業的人太多了,完全不搭邊的人也想來做自閉症(康復)”。

對於行業亂象,劉岱嶽選擇了比較謹慎的總結——“不排除有些治療方法對有些自閉症患者有效果,但從科學實證角度看,並未得到大範圍的支持”。

剛剛過去的“自閉症日”前後,有媒體乾脆寫道:“自閉症一般不需使用藥物。所有號稱能完全治癒自閉症的療法/藥物,基本都是虛假廣告。”

然而,即便如此,仍有不在少數的家長對各種新鮮療法趨之若鶩。

“曾有個家長給孩子先後做了三次幹細胞移植手術,一次費用二十多萬元。我帶著這孩子訓練,對此全然不知情,也沒有察覺到孩子有任何明顯的變化。”

楊智然接著說:“我會告訴家長,目前經過科學論證,有效的方法就是干預訓練,其他很多方法都沒有經過科學的論證。至於家長最終怎麼選擇,我們左右不了,我們能做的是盡力疏導。”

“我老了,孩子怎麼辦”

去年9月1日,可欣可奕離開干預機構,進入公立的特殊教育學校學習。雖然進入的是“需要家長全陪”的重度學習班,劉岱嶽也很快看到了九年干預訓練的成效。

如今,劉岱嶽已經強大到可以帶著女兒去到公共場合而不擔心周遭反應。

“她們發脾氣、鬧的時候,我基本會比較坦然面對周圍人奇怪的眼光、甚至是白眼。不過因為女兒的程度比較重,大家很快會發現這是特殊的孩子,就不會給你繼續帶來壓力了。這是社會文明程度的進步。”

提及女兒“今年會騎小黃車”這件事,劉岱嶽滿臉歡笑;泡泡也在經過幾千次訓練後,學會了擤鼻涕,張之光說,那一刻,他和妻子“開心得要命”。

然而比起未來,眼下這些難關,都還是小事。

“我老了、走了以後,孩子怎麼辦?”這幾乎是每一位自閉症家長都將面臨的終極問題。

“按照當下的情況,若父母不在了,自閉症的孩子就是從天堂到地獄。為了不讓她們下地獄,我就要在還有能力的時候,儘可能教她們自理。這其實是家長把自己生後的壓力,全部轉嫁給了孩子。”劉岱嶽說。

也因此,他和張之光都認為,這些壓力,需要也應當由社會來承擔一部分。

美國有研究統計,一個人生命週期內的時間主要集中於成人階段,如果不能獨立,花費總額有可能會高達140萬至230萬美元。而在美國,真正能獨立的自閉症成人僅佔19%。

“目前國內很多機構都只招收自閉症兒童,公立的培智教育也只負責到16週歲。對於大齡的自閉症成人,還是需要國家層面的推動,以及依靠社會的高福利保證。”這是劉岱嶽的思考。

“一般情況下,干預機構不太會收有嚴重自傷或攻擊行為的大齡自閉症患者。”楊智然解釋道,“作為民辦教育機構,干預機構要考慮到機構的正常運營和所有孩子的安全因素。如果自閉症成人有攻擊或者自傷行為,控制起來會非常困難。”

過去十年間,劉岱嶽親見國家與政策層面對殘障人士的保障愈發完善、社會環境對於自閉症群體愈發寬容和支持,然而進步的速度,仍“不足以支撐我的女兒在20歲時可以無憂”。

“作為家長,我和孩子媽媽的目標已經很實際了——在家庭範圍內生活自理。即使這個目標,我們現在看也很難達到。”

於是,他和張之光一起,開始思考作為家長,還能做什麼。

建立一個針對大齡自閉症成人的專業拖養機構,是他們能夠想到的解決路徑之一。

“現在很少有機構能接受大齡自閉症,因為需要消耗人力。有家長說目前國內也有這樣的機構,但好幾年都不會有一個新的名額出來,無法滿足需求。”劉岱嶽對記者說。

張之光也瞭解過不少對大齡自閉症安置較成熟經驗的國家。他發現,無論表象和模式,背後“其實都是國家主導和支持的”,推進過程“也一定是很長的”。

今年全國兩會上,全國人大代表、原吉林省教育廳副廳長孫鶴娟提交議案《關於健全自閉症兒童少年終身保障體系的建議》,建議加大對自閉症兒童終身保障的投入。

孫鶴娟建議,希望對自閉症群體建立終生服務體系,從出生到終老,針對各個階段的不同需求都要有關懷。每個社區都有一個自閉症人群的交流指導、康復訓練的中心,將終身康復體系建在社區,既減輕家庭負擔,又能方便父母照看孩子。

然而,道阻且長。

“畢竟我們比你大三十歲,終有一天要離開你,讓你自己去面對整個世界。即使你真的做不到獨立生活,我們也希望你能夠具備所有生活的技能,給看護你的人少添麻煩。”

即使知道兒子可能永遠無法讀懂,張之光還是給泡泡寫下了這樣的文字:

“我們或許會受限於科學,沒有力量去打碎這堵牆,去擁抱你的心靈,但我們會不懈地在這堵厚厚的牆上鑽出一個小孔來,讓愛和陽光不斷灑到你的世界裡。通過小孔,我和媽媽也能看到真正的你,看到你的喜怒哀樂,理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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