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酒暖

中醫 小麥 婚姻 大學 東方散文 2017-05-21

人間 酒暖

1

地裡的麥子都收回來了,一捆一捆金黃的麥秸稈拖著豐盈、飽滿散發著麥香味的麥穗被碼在了屋簷下,又用塑料紙包裹了起來。“麥收九成熟,不收十成落”這句話不是爺說的,但這句話爺一說就說了七十年冒頭。

幾天後,暑熱肆虐,爺躺在舅家堂屋清灰水泥地上抓急用幾個子散開的麥捆、一床墊褥子鋪就的“草”上,閉上了永遠不再睜開的雙眼。

把脈、開藥方、鍼灸、拔火罐是爺祖上傳給爺的,傳給爺的還有五六本繁體豎行的藥書。在沒有病人,農閒雨天無法下地幹活的時候,爺就會拿起藥書嘟嘟囔囔念將起來。老花鏡落在爺的鼻樑上,一條腿拱著、一條腿耷拉在地上,皺起個眉頭……年幼的草兒從來沒聽清爺唸的是啥,但每次看見爺這個樣子草兒都想笑。草兒看見爺的時候爺就是一個農村老漢,一個農村大老漢做一個書生樣兒,草兒怎麼看都是笑。爺用這祖傳的醫術不僅醫好了鄰里鄉親的小病大症,更有了商洛、安康的病人慕名尋上門來請爺治病。草兒記得有個嵐皋縣的淋巴結潰爛的整個脖子都腫脹的變了形的人,尋到了爺家,在爺家住了三四個月,爺用中藥水外洗內服、扎銀針、拔火罐……這人走的時候草兒原見著噁心的脖子,硬是有了一個作為人的脖子應有的樣子。

一年年漸長的草兒見證了歲月的雕刻刀是怎樣不厭其煩地在爺的身體上一筆一筆雕刻出龍鍾老態。也眼見了爺對中醫之術的敬畏、用心。

“老先人傳給我的不光是養家的醫術。”多餘的話,爺不多說。爺的家人從這句話裡聽得出爺的心性。

那天草兒和母親一直在舅舅家。堆在房簷下的麥捆子就是草兒和舅舅一家人從院場上碼到屋簷下的。幾天前,爺用右手的大拇指點著其餘四個指頭的三個關節,掐掐算算,靜默了一會兒,把大舅喊到跟前說:你們把院場的麥捆都收回來碼到屋簷下,把大門口多騰出些地方,人出出進進方便。“麥收九成熟,不收十成落”,麥收回來了,沒有糟蹋在地裡,也不要糟蹋在屋裡,碼到房簷底下再用塑料紙蓋好,免得淋雨,也免得人碰來碰去掉麥顆顆。我算了一下,我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你們該準備啥的,借鑼鼓響起、桌子板凳、蒸籠,鋸柴……請人都得提前去,三夏大忙天,都忙得很,提前給人家說,人家也好有個安排。

中醫之術是爺的祖上傳給爺的,這掐指算命的行當爺是從哪學的?爺不說,草兒也無從知曉。草兒見過有掉了鑰匙,丟了錢,丟了牛的人找過爺,爺點起個手指喃喃自語一陣,會告訴來人往哪個方向找,不得丟,那東西挨著金屬或是木頭或是別的什麼器物。也或者直截了當說不用找了,找也找不到了,財去人安!這時候的爺讓年幼的草兒既有驚訝又有畏怯。但總有這樣不論遠近的人尋上門來得爺一句話後方才離開。夏天的陽光卯足了勁胡亂射著,草兒看見穿過玻璃的陽光射在爺乾癟的臉頰上製造出生動活潑的光影。陽光打在背對窗戶面向著爺的舅的頭頂、後背,舅汗衫上的汗漬白花花地晃人眼睛。草兒在這遽然靜默的無限裡聽見了陽光在空氣裡發出的嘶嘶的聲音。爺給別人掐指打卦,也算到了自己燈枯油盡的時日?

今天是爺跟舅交代後事的第三天,爺走了。時值正午,陽光正烈。

十幾年後,草兒還記得那天的情景。看著爺開始抽搐,一口氣憋在胸腔,喉嚨痙攣……大家哭嚎的哭嚎,準備壽衣的準備壽衣。只有婆坐在爺身邊的地上,絮絮叨叨給爺說著什麼,一下一下捋摸著爺肋骨凸起的胸腔。看著似是拼盡了全力睜大著眼睛的爺,草兒哭了。草兒從小就聽大人講“人活一口氣”,草兒知道爺這口氣上不來爺就死了。“草兒,給你爺舀一杯拐棗酒來。”草兒急忙抓起桌上的一個茶缸子,跑到爺的睡房,在牆的拐角處揭開一個七八十公分高的大肚酒罐子,舀出半杯酒跑出去遞給婆。婆扶起爺的頭枕在自己的腿上,把缸子遞到爺的鼻子下。草兒看見爺的喉嚨不再痙攣了,爺盯著婆的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閉上了雙眼。

草兒打小就知道爺愛喝酒,每天下午或是晚上爺都會倒上自己親手釀製的半茶缸子拐棗酒,小口小口抿著喝完。那間緊挨著柴扒的屋子靠牆一溜擺放著七八個酒罈子,爺說過有兩個罈子裡的酒是陳年老酒。爺說,跟著房後柴扒的拐棗樹一塊長的酒漿是活的,它們是拐棗樹潛伏在酒罈裡的性靈。這話從一個農村老漢嘴裡說出來,草兒聽的彆扭。多年後草兒知道了這腔兒叫文藝。看來時光不僅可以慢慢地釀化出酒漿的生命,也可以讓一個農村老漢間或文藝一把。

房後柴扒裡的那幾根拐棗樹能安然無恙,甚至是蓬勃地活著,是因為有爺護著。有人說生命是有靈性的。草兒覺得這話不假。無論人與人、人與動植物、動植物與動植物之間的情感都是可以相互感知、相互傳遞、繼而相互珍重的。就如這三根拐棗樹。它們知道自己沒被砍了劈成燒柴是有爺護著;知道自己能活的如此旺相是爺每年春上澆灌的兩擔大糞滋養的結果。這三根拐棗樹自是不肯辜負了爺,每年都結了繁碩的拐棗,經爺的手燒出一罈罈上好的拐棗酒。草兒願意相信爺,這一罈罈拐棗酒是七拐八彎的拐棗另一種生命形態的呈現。

俗話有“喝一輩子酒,丟一輩子醜”但草兒從沒見爺喝醉過。常看藥書,中醫世家的爺對酒的醫用之道總可以信口道出:《本草綱目》裡有,酒可以“行藥勢、通血脈、潤皮膚、除風下氣”適量喝酒可以和血行氣,喝的過多,毒熱氣就會滲溢經絡,浸溢臟腑而引發百病……所以爺愛喝酒卻從不貪酒。拖著一條殘腿的爺,每日在天差黑的時候,喝上幾口自己釀的拐棗酒,爺說,這就是好日光。

婆想讓爺喝上一口酒再上路,但病魔把爺張嘴的力氣都耗盡了。婆說,你爺是聞著酒味上路的。婆還說,這酒氣打通了你爺的五臟六腑,你爺的氣血已經通暢了,他不是死了,他是重新活去了。

婆一直坐在已僵硬的爺身邊,靜靜地坐著。十二點多夏天的太陽從敞開的大門斜射進屋子,照的空氣裡浮游的灰塵慢慢地漫過來。循著這些浮塵看去,草兒看見婆不知什麼時候歪倒在爺跟前,頭抵著爺的頭睡著了。草兒的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句話:只要我們住在對方心裡,死亡就不是分離。

2

王家院子、高家院子,是草兒住家方圓幾十裡都知曉的大戶人家。爺跟婆雖說是媒妁之言,但彼此也都是知道對方的。爺不僅繼承了祖上的中醫之術,能識文斷字,還一表人才。婆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俊俏女子,不但女紅、茶飯做得好,還能套牛扶犁耙地。

這樁婚姻也可謂是郎才女貌、門當戶對。

草兒聽婆說,她和爺就在媒人牽線的當年結了婚。婆說在出嫁的當天看著大大圪蹴在院子一口口喝著酒,她的眼淚一波一波往出湧。草兒問婆,結婚是件喜慶事,哭成那樣是你不喜歡爺嗎?婆說,還不是捨不得丟下鰥孤的大大、年幼的妹子和傻子兄弟;在農村,女子出嫁不哭是要遭人笑話的,又有哪個離爹離孃的女子能忍住不哭啊。

草兒也是多年後自己歷經了才懂得一個青蔥女兒將成為人妻時那不可說說不破的迷亂情愫。想哭、想笑,有期待、有失落,有歡喜、有不安,有留戀,有嚮往……“遠夢徒增新夢淚,此時妄憶舊時妝。後來不解春風意,只怕情深落雨塘。”人生至此,舊回憶在身後,新感情在路上,從前的那個女兒只是以後夢中相見的故人。

婆的娘在婆十幾歲的時候得了黃疸病,在床上躺了幾年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丟下了丈夫、兩個年幼的女兒和一個痴傻兒子離開了人世。婆說,娘在,就算娘躺在床上,要人經管,這個家還是全歡的,娘走了,這個家就塌了一個大窟窿。娘走了,大大一直沒有再娶,一個男人帶著兩個小女娃一個痴傻的兒子,婆說,那是個啥光景啊,那不是過日子,那是渡日子。婆還說,一個王字掰不破,幸虧有大院子里人的幫襯,才把日子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過下來。也有人說王家那個傻瓜兒子,媽死了怕也活不長。婆說,作為家裡的長女,洗洗漿漿、縫縫補補、鍋前一把鍋後一把,我得陪著大大把塌下的這個大窟窿一點一點補全還,我就要那些嚼舌根的人看看,我們齊齊整整地活著,活的好好的!

其實在媒人上門提親,大大答應了這門親事後,婆私下去見過爺。有天天黑婆趕到爺家裡,站在門樓外叫爺出去。婆問爺,我們家的情況你知道不?我以後跟你成了家我還得顧絆我們王家,有我吃的穿的我就得想著不能讓我大大、我妹子、我那個傻子弟挨餓受凍。你行了,我們婚事就定下來了,你不行,就是我大大答應了我也不會嫁的。

爺說,你的大就是我的大,你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你那個弟弟我知道,他不胡跑不闖禍不禍害人,是個乖娃呢。

婆說,那天離開爺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星星在黑漆漆的夜裡一下一下眨巴著眼睛,一陣夜風吹來,吹亂了婆額頭上的碎髮。婆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髮,想,誰說這人一輩子跟頭髮一樣亂,你只要用心把它編成辮子,它還不是服服帖帖在腦後。婆還想,剛才跟他說話的時候我是一點都不臉紅,現在他沒在我跟前了我的心咋還噗通噗通亂跳呢。夜幕上的下玄月,隨著婆纖秀靈動的身影緩緩飄移,婆覺得走夜路也是這麼美好。婆忍不住想唱歌,婆就唱了起來:

姐家門前一樹槐

手把槐樹望郎來

娘問女兒望什麼

哎呀呀

不是奴家巧口辯

險乎兒說出望郎來……

婆說,也不知咋地,我唱著唱著就把自己唱哭了,眼淚水止不住的往出流,我索性就蹲在地上放聲大哭了起來。

婆是被高家鑼鼓響器,兩杆子喇叭吹吹打打迎進門的。婆說踏上十幾階木紋石臺階,走進高家雕刻著蝙蝠、仙桃、雲朵的兩米多高的高家門樓,被人領進左側廂房一間擺放著喜鵲登梅的衣櫃,一張木床的房間時,婆知道從今日後自己就不是原來的自己了,但婆心裡又想,在婆家我就好好作兒媳婦,回了王家我還是王家的女兒。可心裡還是那個慌啊。當看見木框窗下一個五斗櫥上擺放的十幾本書時,婆說自己心裡稍稍安然了,婆說自己沒有進過學堂,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但對讀書的人都是高看一眼的。婆說一個把脈鍼灸,又讀書的人絕對是個說一句話算一句話的人。

高家是大戶人家,嫡親、遠親、近鄰……沒有十幾桌子酒席是應承不過來的。聽著外面喧鬧的划拳勸酒聲,婦女間的家長裡短聲,娃兒們的追逐嬉鬧聲……婆又想起了家裡的大大、妹子、傻子弟。婆說又想哭。但婆想起嬸孃說給自己的話:結婚那天到了婆家可不能流眼淚,被婆家人看見了會說是取了個喪門星。婆說自己當時就像七月天裡地灌滿了漿的麥子,不知道會被一場大雨打落在地裡還是會被人細心地收割回家。這樣的想法讓婆覺得孤單。

婆說,那天婚宴上的酒席喝的是拐棗酒。一陣陣的酒味從釘在窗沿上的綠色粗布窗簾的紋理間絲絲縷縷的飄進屋裡。婆聞得出來那是拐棗酒獨有的香氣。婆說,不論是娘活著還是娘不在了,大大年年都要燒上好幾錠子拐棗酒。窮年富年,年總是要過的。窮家富家總是有親戚走動的,正里正月的來人了咋能沒有酒。拐棗樹就長在自己的院壩邊上,樹上的拐棗歪歪扭扭結的密實。婆說,一年到頭,只有在臘月間燒酒時,大大臉上的喜慶是實實在在的。婆說自己喜歡能喝點酒的男人,婆說自己也能喝點酒,但想到他一個人要應承十幾桌子人,婆還是擔心他喝醉了。

有人推醒了婆。婆說雜七雜八的想著就把自己想迷瞪了。睜開眼,原來是你爺進屋來了。他拿了兩個白麵饃饃遞給我,說讓我先打個點,他得把客人應承完了。就著門外的一線天光,婆看見了爺的一張紅臉。爺該是懂得婆眼裡的內容,輕聲對婆說:你放心,我不會喝醉的,我今天不會喝醉,我們以後的日子我都不會把自己喝醉。

婆說,你爺是個說話算話的男人,他喝了一輩子酒,我真是從沒見他喝醉過;婆說,你爺一直都記得他答應我的話,“你的大就是我的大,你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你的兄弟就是我兄弟”他這一輩子拖著一條跛腿撐起了兩個家;婆說,你爺這輩子吃了太多的苦、遭了太多的難,二十七歲的精壯壯的小夥子啊,大腿生瘡在床上躺了三年,你爺硬是扛著疼自己醫治自己,從閻王手裡扳回了自己的一條命;婆說,你爺這輩子活了七十三歲,活的不算長也不算短,這幾十年他沒白活,經他手看好病的人數不清有多少;婆說,你爺是暢快的走的,他曾說過這輩子不能沒有我和酒,我跟酒陪了他一輩子,有我跟酒送他上路……

如今,婆已是四世同堂的老老太婆了,身板硬朗,就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近幾年婆不再出門了,婆怕出去就把自己走丟了。有一天草兒去看婆,婆拉著草兒的手說,你爺這幾天總是給我說讓我到老房去看看,去看看柴扒裡的拐棗樹今年拐棗結的咋樣,他說他這幾天就回來,把燒酒的傢什收拾出來,今年好好吊上幾罈子好酒……婆說著說著就把自己說累了。草兒看見婆丟開了自己的手,耷拉下自己稀疏、白髮的腦袋,輕輕地打起了鼾……

人間 酒暖

作者簡介

人間 酒暖

作者簡介:

郭華麗,女,七零後人,大學本科學歷,陝西華縣人,中國散文學會、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旬陽縣文聯副主席,《旬陽文藝》大型雙月刊執行主編。

從2007年起,連續四年被三秦廣報電視報•安康週刊聘為“知心姐妹”、“感悟生活”專欄作家。碎戲劇本多部,配景散文多篇在電視上公開上映,並被製作成宣傳光碟,作品散見於《散文選刊》、《延河》、《榆林日報》、《陝西文學界》、《安康日報》等等。公開出版散文作品集《草木本心》、《詩意流年》。

人間 酒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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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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