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 毒舌又自戀的王國維(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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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說到王國維,馬上讓人想到他的《人間詞話》。其實,王國維是近代以來最傑出的學者之一,在文學、美學、史學、古文字學等領域都有極為卓著的成就,《人間詞話》只是他輝煌學術生涯的一個小起點。

這是一本品評從晚唐五代到南北宋等歷代詞人及其作品的文學批評著作。王國維寫此書時二十九歲,《人間詞話》可算他的少作。年輕人意氣用事,往往容易口無遮攔。正因如此,從這本書裡恰恰能夠窺見王國維的一些真實的脾氣秉性。

我不學無術,前幾年才找到一本《人間詞話》(《人間詞話手稿本全編》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3版)來讀,一讀之下,眼鏡跌碎了幾副。倒不是震驚於其中的文學理論,而是被王國維對那些詞人的點評給徹底嚇住了。

被他點評的都是文學史上大大有名的人,有的是開宗立派的大宗師,有的是超一流的詞人,再不濟也是二流裡比較靠前的那些個。總之都是些隨便跺幾腳詞壇也要顫一顫的角色。而年輕的王國維真的是不給他們留情面。

北宋第一位大詞家、婉約派的宗師級人物柳永到他嘴裡成了“屯田輕薄子”。而賀鑄是“北宋名家以方回為最次”,他竟然把賀鑄排了個倒數第一,就是那個寫了“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的賀鑄啊!

還有更狠的,他說“永叔少遊雖作豔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貴婦人與倡伎之別”,意思是歐陽修和秦觀雖然也寫些淫詞豔語,但終究還是有品格的,跟周邦彥比起來,就像是貴婦人和倡妓的區別。雖然此“倡”非彼“娼”,但周邦彥如果看到這樣的評語會不會吐血?

王國維眼高於頂,愛憎格外分明,宣稱“南宋只愛稼軒一人,而最惡夢窗玉田”和“南宋只愛辛棄疾,最討厭吳文英和張炎。”他說吳文英是“齷齪小生所可語耶”,吳文英就是那個被贊為其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的大詞人,他又說張炎是“白石尚有骨,玉田則一乞人耳!”意思就是一臭要飯的。他還說姜夔“白石可鄙”,寫“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龔自珍到他嘴巴里成了“龔定庵涼薄無行。”

王國維口如機關槍,“突突突”掃倒一大片,“梅溪、夢窗、玉田、草窗、西麓諸家詞雖不同,然同失之膚淺鄉愿而已。”不過跟前面幾位比起來,從王國維口裡得到“膚淺鄉愿” 四字評價似可放鞭炮慶祝了。

話說回來,評人論事不怕刻薄,就怕當濫好人,和稀泥,以持平公允狀說一堆正確的廢話。從這個角度講,我很欣賞年輕時的王靜安先生,他毒舌起來還真的挺可愛,更好玩的事兒還在後面。

王國維不光喜歡評詞,也寫過不少詞,將自己的詞作結集為《人間詞甲稿》、《人間詞乙稿》兩本書。在《人間詞話手稿本全編》附錄中,我讀到了這兩本詞集的序。二序都署名樊志厚,據學界考證,樊志厚就是王國維本人,這已是鐵案。

在《人間詞甲稿序》中,王國維假託樊志厚之口說: “及讀君自所為詞,則誠往復幽咽,動搖人心,快而能沈,直而能曲,不屑屑於言詞之末,而名句間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遠,意決而辭婉,自永叔以後,殆未有工如君者也。君始為詞時,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若夫觀物之微,託興之深,則又君詩詞之特色,求之古代作者,罕有倫比。嗚呼,不勝古人,不足以與古人並,君其知之矣。世有疑餘言者乎?則何不取古人之詞,於君詞比類而觀之也。光緒丙午三月山陰樊志厚敘。”

這麼一大通翻譯過來中心意思就一個,我王靜安開始創作詞時也沒有想到能達到這樣高度,然而最終到達這樣的高度,這是天意,不是人主觀努力就能刻意成就的。從古到今的詞人很少有能和靜安先生相提並論的。讀到這裡簡直忍不住要大笑了,他年輕時真擅長誇自己,誇得也太狠了一些,真是自戀啊。自戀的人也容易刻薄,因為他們最讚賞的人是自己,他人他事就很難入眼了,出之於口就難免毒舌了。

寫作《人間詞話》十八年後,1927年6月2日上午,王國維早起盥洗完畢,即至飯廳早餐,餐後至書房小坐,小坐後給研究生評定成績,隨後和侯厚培談下學期招生,又借了侯五塊錢,僱人力車赴頤和園至魚藻軒。吸完一根紙菸後,王國維投水而死,留下一封遺書:“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事變,義無再辱……”

王國維的之死眾說紛紜,陳寅恪認為他不是死於政治鬥爭、人事糾葛或為清廷盡忠,而是死於一種文化:“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

這自然是很有見地的說法。縱觀王國維先生一生治學,從《人間詞話》開始,他對中國傳統文學熱愛之深,投入之忱,研究之深廣,同代人很少有出其右者。餘秋雨對此也說過:“知識分子總是不同尋常,他們總要在政治軍事的折騰之後表現出長久的文化韌性,文化變成了生命,只有靠生命來擁抱文化了,別無他途;明末以後是這樣,清末以後也是這樣。但清末又是整個中國封建制度的末尾,因此王國維先生祭奠的該是整個中國傳統文化。清代只是他的落腳點……”

不過,一個人的死,原因可能往往並不只止於一端。死於文化,歸因於時代社會等外部因素,當然有道理,不過這是個較為宏大的敘事,其實個人內部早有蹤跡可尋。 王國維出生於貧寒,很早就為生計擔憂,四歲喪母后又被叔祖母和姑母養大成人,過早地體驗生活的艱難和痛苦,造就性格天生敏感、細膩、內向而多思,內心埋下了悲觀主義人生觀的種子。 此後又一生服膺德國哲學家叔本華,對人生有很強的悲劇意識。

他曾這樣評價自己:“餘之性質,欲為哲學家則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為詩人,則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詩歌乎?哲學乎?他日以何者終吾身,所不敢知,抑在二者之間乎?”王國維對自己的認知還是很明確的,他兼備了哲學家與詩人的兩種氣質。哲學家的眼光他對人生世事有清楚的認識,人生的悲劇性他體會很深。詩人的氣質又總讓他受情感驅使,難得解脫。

王靜安先生是孤高自許、目下無塵的,總讓我想到屈原,“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琢謂餘以善淫”,連自戀起來他們都這麼敢說。巧合的是,王國維也像屈原一樣選擇了投水。追其原因,這些人表面略顯刻薄,實則內心善良單純,往往心靈深處有一個理想的世界。他們總不願放棄對這個理想世界的追求,一旦意識到那個世界再也無法實現,甚至眼前的世界都在崩壞時,就會選擇一種絕決的行為作出反抗。 重讀《人間詞話》,看他毒舌自戀,笑著笑著就想哭了,突然很想他。

非常感謝琪大編輯,改得真好!謝謝!從您的改動中,我對作文的章法又有所悟,謝謝!

豆瓣日記: 毒舌又自戀的王國維(修改版)

(全文完)

本文作者“科幻少年一點紅”,現居荊州,目前已發表了499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科幻少年一點紅”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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