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謀與血仇:告訴你一個真實的趙高


密謀與血仇:告訴你一個真實的趙高

作者/黃帥(中國青年報社),文章經作者授權,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密謀與血仇:告訴你一個真實的趙高

趙高在歷史上是個很奇特的存在。很多人似乎很熟悉他的生平,畢竟其人生跌宕與秦朝的命運息息相關,但由於歷史敘述的含混與複雜,趙高的真實面孔又是非常模糊的,甚至,我們連趙高的身世、身份都搞不清楚。

《史記》對趙高的記載不多,史料多在《李斯列傳》《蒙恬列傳》中,在《秦始皇本紀》中也有少量記載。從體例設置來看,趙高的確跟這三個文本中的主角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或是恩主,或是宿敵,或既是恩主又是宿敵。

從《史記》開始,後世對趙高的評價幾乎全是負面的,因為他毀掉了大秦基業,加上又是宦官身份,趙高在歷史上一直扮演丑角。歷代正史批評趙高,可謂毫不留情面,就像一提起暴君就要猛黑桀紂一樣,一提起亂臣也要首先痛斥趙高。不過,迴歸歷史現場,從人性角度分析,事實並非這麼簡單。

《史記》對趙高身世的介紹集中在《蒙恬列傳》中:

“趙高者,諸趙疏遠屬也。趙高昆弟數人,皆生隱宮,其母被刑僇,世世卑賤。秦王聞高彊力,通於獄法,舉以為中車府令。高既私事公子胡亥,喻之決獄。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毅不敢阿法,當高罪死,除其宦籍。帝以高之敦於事也,赦之,復其官爵。”

太史公不給趙高設獨傳,大概是覺得他分量還不夠,但將之安插在蒙恬和李斯的故事裡,主要是因為趙高一手主導了沙丘之變,直接導致秦帝位承續出了大問題。

作為趙國王室的遠支親戚,到了趙高父親這一代,家族早已沒落。和古代史早期的宦官來源相似,趙高一家人作為戰敗國的俘虜被帶到秦國,“趙高昆弟數人,皆生隱宮”。至於何為“生於隱宮”,歷來爭議不少,以至於有些學者認為趙高根本不是宦官。

史學家李開元先生在《說趙高不是宦閹》一文中曾指出:“趙高的母親為何受刑和趙高兄弟數人為何出生於這種(指隱宮)地方 ,在道理上完全講不通 。”

此處的“隱宮”應該是“隱官”,如此便能解釋通了。李開元指出:“隱官是介於庶人和奴隸之間的一種身份 ,相當於今天的刑滿釋放人員”,他還考證了趙高後來並未被閹割的理由,畢竟在漢代史籍中並無證明趙高是宦官的直接材料,直到魏晉以後,趙高的宦官形象才廣為人知。更何況,趙高還有女兒,並把她嫁給了當時的咸陽令閻樂。

這些理由的確值得我們對趙高的宦官身份產生懷疑,但與之相對的是,的確也沒有典籍材料能證明趙高就一定不是宦官。目前能看到的資料,都只能為不同觀點提供自圓其說的可能,但都無法說服對方。

但考慮到趙高後來的行為,起碼說明他對秦的皇族有深仇大恨,而不是簡單的權力鬥爭,不論從哪個角度看,趙高毀掉秦朝都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而且,這個過程如此流暢,如此環環相扣,怎麼看都像是一個蓄謀已久的家族復仇。

趙高和秦的關係是複雜的,他首先對秦國尤其是秦王有刻骨銘心的仇恨,應該是個不爭的事實,畢竟他整個家族都被秦人所害,他是帶著血仇進入秦宮的。

但與此同時,趙高也隨秦國崛起的勢力而一同成長,直到他成為陪伴秦皇左右的關鍵人物,他的言行可以決定萬人的生死。宦官和權力的異化關係就體現在這裡,更何況,趙高面對的是一個空前的、始創的和皇權體制,這就更賦予了他巨大的權力慾望和破壞能力。

因為趙高身強體壯、通曉法律,“秦王聞高彊力,通於獄法,舉以為中車府令”,趙高得到了中車府令這樣的重要職位。雖然這只是箇中階的官職,但可以為皇帝安排車馬,並能出入宮室,伴隨帝王左右,往往具備一般大臣沒有的特權。

也正因此,趙高很快便獲得了秦王的賞識,並能瞭解很多宮闈祕聞和權力中樞的決策過程。雖然史書上對趙高如何贏得秦王歡心沒有太多記載,但從始皇駕崩時趙高在其身邊可知,他在幾十年與帝王相伴的過程裡,一定學到了很多為人處世的精妙技巧,也鍛鍊了自己精於權術的能力。

發生在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年)的沙丘之變,是趙高登上權力舞臺中央的最關鍵一步。趙高心裡清楚,只有搞定了胡亥和李斯兩個人,才有可能逼退甚至殺掉自己掌權的最大阻礙——扶蘇和蒙恬。

哪怕是在兩千多年後再看這段歷史,都會覺得心驚膽戰,趙高所謀真的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是一次只能贏不能輸的超級賭博。而歷史的弔詭就在這裡,最後賭贏的往往不是擁有道義的一方。

說服胡亥,趙高沒費太大功夫。《史記·李斯列傳》上有記載:

“趙高因留所賜扶蘇璽書,而謂公子胡亥曰:“上崩,無詔封王諸子而獨賜長子書。長子至,即立為皇帝,而子無尺寸之地,為之柰何?”胡亥曰:“固也。吾聞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諸子,何可言者!”趙高曰:“不然。方今天下之權,存亡在子與高及丞相耳,原子圖之。且夫臣人與見臣於人,制人與見制於人,豈可同日道哉!”胡亥曰:“廢兄而立弟,是不義也;不奉父詔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譾,彊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傾危,社稷不血食。”高曰:“臣聞湯、武殺其主,天下稱義焉,不為不忠。衛君殺其父,而衛國載其德,孔子著之,不為不孝。夫大行不小謹,盛德不辭讓,鄉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顧小而忘大,後必有害;狐疑猶豫,後必有悔。斷而敢行,鬼神避之,後有成功。原子遂之!”胡亥喟然嘆曰:“今大行未發,喪禮未終,豈宜以此事幹丞相哉!”趙高曰:“時乎時乎,間不及謀!贏糧躍馬,唯恐後時!”

仔細看這段史料,會發現胡亥也不是傻瓜,他在激烈的權力鬥爭中,當然也想勝出,但自己的能力實在有限,若無趙高的幫助,他絕無繼承帝位的可能。

雖然有人懷疑沙丘密謀這段記載是後人抹黑趙高而書寫的,但沒法否認的事實是:胡亥在秦始皇眾多王子中絕不是排名前列的繼承人,不論才德,就算不是扶蘇即位,也是輪不到胡亥的。而一旦其他王子即位,扶蘇是否能安然存活下去,連他自己都沒信心。

趙高對人性的把握極為精妙,他太瞭解胡亥的軟肋,也太瞭解胡亥內心所想了,他的陰謀與胡亥最迫切的需求完全吻合,只需要投其所好,加以勸服,就能完全掌控這個鬥爭經驗不豐富的傢伙。不過,趙高也清楚,要搞定胡亥即位的事情,還必須有李斯的幫助。

《史記》上記載趙高和胡亥說了這樣的話:“不與丞相謀,恐事不能成,臣請為子與丞相謀之。”胡亥當然是同意了。但問題的關鍵在於,趙高為什麼相信李斯一定會幫助自己呢?這點往往被人忽視。

如果李斯是一個剛正不阿、忠心耿耿的人,趙高是否還有這個信心將密謀告訴他呢?難道趙高不擔心李斯告發他?

太史公在《李斯列傳》開頭就講了這個故事,這也是李斯人生悲劇的根源所在:“(李斯)年少時,為郡小吏,見吏舍廁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數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於是李斯乃嘆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李斯固然是不願意做一輩子廁中老鼠的,他要做的是能在明亮的大殿上一展才華的人傑。雖然年輕時候野心勃勃不是壞事,但如果過度功利化,被慾望所控制,就會讓自己陷入險境。趙高與李斯共事多年,自然清楚其性格中的優缺點,而在沙丘之變中,趙高利用李斯的缺點,玩轉了整個局勢。

密謀與血仇:告訴你一個真實的趙高

《李斯列傳》把趙高說服李斯的過程記載得很詳細:

“高乃謂丞相斯曰:“上崩,賜長子書,與喪會咸陽而立為嗣。書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賜長子書及符璽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與高之口耳。事將何如?”斯曰:“安得亡國之言!此非人臣所當議也!”高曰:“君侯自料能孰與蒙恬?功高孰與蒙恬?謀遠不失孰與蒙恬?無怨於天下孰與蒙恬?長子舊而信之孰與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責之何深也?”高曰:“高固內官之廝役也,幸得以刀筆之文進入秦宮,管事二十餘年,未嘗見秦免罷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誅亡。皇帝二十餘子,皆君之所知。長子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即位必用蒙恬為丞相,君侯終不懷通侯之印歸於鄉里,明矣。高受詔教習胡亥,使學以法事數年矣,未嘗見過失。慈仁篤厚,輕財重士,辯於心而詘於口,盡禮敬士,秦之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為嗣。君計而定之。”斯曰:“君其反位!斯奉主之詔,聽天之命,何慮之可定也?”高曰:“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貴聖?”斯曰:“斯,上蔡閭巷布衣也,上幸擢為丞相,封為通侯,子孫皆至尊位重祿者,故將以存亡安危屬臣也。豈可負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幾,孝子不勤勞而見危,人臣各守其職而已矣。君其勿復言,將令斯得罪。”高曰:“蓋聞聖人遷徙無常,就變而從時,見末而知本,觀指而睹歸。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權命懸於胡亥,高能得志焉。且夫從外製中謂之惑,從下制上謂之賊。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搖動者萬物作,此必然之效也。君何見之晚?”斯曰:“吾聞晉易太子,三世不安;齊桓兄弟爭位,身死為戮;紂殺親戚,不聽諫者,國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廟不血食。斯其猶人哉,安足為謀!”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長久;中外若一,事無表裡。君聽臣之計,即長有封侯,世世稱孤,必有喬松之壽,孔、墨之智。今釋此而不從,禍及子孫,足以為寒心。善者因禍為福,君何處焉?”斯乃仰天而嘆,垂淚太息曰:“嗟乎!獨遭亂世,既以不能死,安託命哉!”於是斯乃聽高。高乃報胡亥曰:“臣請奉太子之明命以報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如果不是碰上趙高的惡計,李斯或許不會有那麼悲慘的下場。其實,身在權力的漩渦中,想全身而退,本來就不容易,至於明著保守的私心,很多人都有,也不必把所有的批評都指向李斯。但李斯的不幸在於,他內心那些躁動不安的想法,恰好碰上了最歹毒的趙高,這才讓他因小惡而釀大禍,給自己和全家都帶來了滅頂之災。

這其中有兩個細節,讓後世頗為不解,也讓沙丘之變顯得十分弔詭。其一,沙丘之變應當屬於驚天絕密,又不是公開演說,太史公怎麼能把趙高和胡亥、李斯的對話記錄地如此清晰呢?

其二,李斯為什麼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就聽從了趙高的說服?憑藉李斯宦海沉浮幾十年的經驗,他為什麼不採取更穩妥的舉措,而是要將自己置身巨大風險中呢?

這兩個問題也曾困擾我許久,尤其是最初讀史時,甚至懷疑過這段記述有文學想象和誇張的成分,畢竟,《史記》是有一定文學性的,合理想象人物的語言、神情,也無可厚非。但問題的關鍵在於,太史公那些所謂的“虛構”,一般只是在真實記載之上的少量聯想,那些大段大段的對話,絕對不可能是純粹的虛構。之所以後人誤以為那些是虛構,是因為太史公看過的材料、挖掘的史料,已經湮沒在歲月的長河中了,後人無法看到。

雖然李斯後來慘被滅族,但在臨死前,他很可能向家人或友人道出了沙丘之變的真相。這雖然對挽回自己的名譽幫助不大,但起碼可以進一步揭露趙高的陰險與罪惡,這種可能性是比較大的。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在李斯生前,沙丘之變的祕密已然暴露,甚至被不少人所知。

《李斯列傳》中有這樣一句話,往往被人忽略:“書及璽皆在趙高所,獨子胡亥、丞相李斯、趙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餘群臣皆莫知也。”秦始皇駕崩的時候,身邊除了趙高,還有至少兩三個宦官(史書上說的“五六人”是包含胡亥、李斯、趙高的總人數,還是排除他們之外的人,就說不清了,但起碼有兩三個沒留下名字的宦官在場,應該是個事實),這幾個人後來的命運如何,我們不得而知。但他們既然能直到秦始皇已經駕崩的絕密之事,就不排除了解趙高李斯密謀的可能性,而且這幾個人很可能是趙高宦官集團中的心腹之人,來幫助趙高執行絕密行動。否則,史書上不會出現“出場但沒留名”的奇怪現象。

至於李斯的選擇問題,也與這場密謀有關。因為當時的情形太過緊急,容不得人細思慢想,李斯做出的抉擇,無疑也是一場賭博。按照常識,人在關鍵時刻的迅速抉擇,往往是發自本能的,與本心的願望相契合,李斯本來就是個個人野心和投機心理很重的人,或許他在倫理感化下還能有些道德感,但在生死抉擇下,他只會選擇利己和自保的答案。

後面的歷史被後人所熟知。《史記》上有記載:“使者至,發書,扶蘇泣,入內舍,欲自殺。蒙恬止扶蘇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將三十萬眾守邊,公子為監,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來,即自殺,安知其非詐?請復請,復請而後死,未暮也。使者數趣之。扶蘇為人仁,謂蒙恬曰:父而賜子死,尚安復請!”即自殺。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屬吏,系於陽周。使者還報,胡亥、斯、高大喜。至咸陽,發喪,太子立為二世皇帝。以趙高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扶蘇接到趙高偽造的秦始皇遺詔後自殺,蒙恬雖然質疑其中有假,但最後還是被趙高誅殺。胡亥順利地當上皇帝,趙高也被任命為郎中令。

《秦始皇本紀》詳細記載了趙高此後控制秦二世的過程:“於是二世乃遵用趙高,申法令。乃陰與趙高謀曰:大臣不服,官吏尚彊,及諸公子必與我爭,為之柰何?高曰:臣固原言而未敢也。先帝之大臣,皆天下累世名貴人也,積功勞世以相傳久矣。今高素小賤,陛下幸稱舉,令在上位,管中事。大臣鞅鞅,特以貌從臣,其心實不服。今上出,不因此時案郡縣守尉有罪者誅之,上以振威天下,下以除去上生平所不可者。今時不師文而決於武力,原陛下遂從時毋疑,即群臣不及謀。明主收舉餘民,賤者貴之,貧者富之,遠者近之,則上下集而國安矣。二世曰:善。乃行誅大臣及諸公子,以罪過連逮少近官三郎,無得立者,而六公子戮死於杜。” 公子胡亥本來就沒什麼主見,當上皇帝后更是耽於酒色,無力治理國家,趙高不斷忽悠他各種毀害江山的“道理”,他竟然沒有一絲反抗,可見其昏庸無能至極,難怪趙高選中他進行政治賭博。

此後,趙高指鹿為馬也好,害死胡亥也好,殺害嬴氏族人也罷,其開啟殺戮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摧毀嬴氏江山,實現自己的絕對統治。但他不能像其他篡權者那樣開啟世代的子孫權力承續,將權力交給非嫡親者,他又極度不放心。歷史在這裡形成了一個奇怪的結:一個妄圖改變權力格局的人卻無力將權力延續下去,而這不是因為其沒有政治手腕,而僅僅是被生理摧殘所致,而摧毀這一切可能性的,正是讓他產生復仇和篡權念頭的秦人。或許趙高也感覺到了其中的矛盾,但陷入其中,他更加無法自拔,只能在更加瘋狂的復仇中激起更大的仇恨。

宦官制度是君主專制體制中的一個毒瘤,它為這個龐大的體制所服務,但往往也會摧毀既有的體制格局。趙高是中國古代史上首個以一己之力來摧毀這個體制的宦官,但他以更加極端的手段換來的不是太平秩序,而是加倍血仇與連天戰火。趙高的人性或許在深宮的畸形生活裡早就被異化,但歷史上有多少像他這樣被一個罪惡的體制所摧殘、所綁架的人,連最基本的反抗意識都沒有呢?趙高能得以復仇,埋葬了仇敵,也埋葬了自己,這到底是他的幸運還是不幸?

密謀與血仇:告訴你一個真實的趙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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