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靳以:“一切的進步和改革我都贊成,惟獨舊戲我不這樣主張”

 前人言道:“舞臺小人生,人生大舞臺”,就是那個被英國人看得比印度還值錢的莎士比亞也曾在他的戲裡把人比成一個不討好的演員,演過了他的那一出,便被世界忘掉的傻瓜。他們都把人生和戲混為一談,其實,戲真是從人生中摘出來的,人生倒不能當做戲。如果把人生當戲做,個人也許顯得睿智絕頂無掛無礙,苦的卻是別人——那些一板一眼做人的,全被扯到你一個人的戲中去,免不得啼笑皆非了。換一句話說,抱著正正經經做人的態度過日子,苦的是自己,不過是傷害自己而已;如果以人生為戲劇,你也許是最聰明的演員,掄著聰明的斧,傷害的無非是別人。 

 原來是談戲的,一開頭,就把話扯遠了,還是讓我趕快收回來,就戲論戲吧。

章靳以:“一切的進步和改革我都贊成,惟獨舊戲我不這樣主張”

沈從文、巴金、張兆和、章靳以、李健吾合影

 溯自看戲以來,將近三十年矣,說不上能懂得什麼,不過止於一個熱心的看客。說熱心,倒一點也不假,好像是生而俱來,每場必是依時早到(多半是連飯也沒有吃好),靜候三通鼓,等待拔旗跳加官(近來彷彿連這些都沒有了,卻加上了“謝幕”的尾巴),如果不幸趕晚了一步,老遠的一聽到鑼鼓齊鳴,就如同上戰場的馬,不由得加緊腳步,衝上前去,心中有無限的懊惱同時升起,我把那些老的看死了,小的看大了,可是至今我還不過是一個熱心的看客而已。 

 若是說有一點成績的話,那就是從亂七八糟的戲目和演員的中間,分出一個高低好壞來。我懂得哪一個演員,唱哪出最拿手,我也知道哪一齣戲是任憑誰也唱不好的,聽到佳處“好”聲也能衝口而出。什麼是佳處,那是說不出也道不出的,就從那一聲響徹山谷的長嘯中,消去自家胸中成年累月堆積起來的塊壘,聽到好處,氣一平,“好”聲是自然而然出來的。

 當然那與到科班捧角起鬨不同,因為後者全是主觀的,近乎扯淡,你一喊,他一頂,弄出岔子,散戲後天橋外空地再見,總得打個鼻破血出,爭個上下。也有過於正直的看客,一聽到竇爾墩罵黃天霸為奴下奴便大鼓其掌,惹得全場注目,那是隻取意識,說不上懂戲,至於那些奉命捧角,埋著頭兩手高擎,大鼓其掌,原來是應該攆出戲園子的。

章靳以:“一切的進步和改革我都贊成,惟獨舊戲我不這樣主張”

《連環套》郝壽臣飾竇爾墩 

 我看過多少小生小旦,長大了便唱正生正旦,到老便去為丑角,丑角照例有三根鼠須,表示老奸巨滑,人生的經驗不少,話能從兩頭說。至於淨呢,有的雖然猙獰可怕,倒不一定是壞人。有人說凡是臉向上勾的是善的,向下勾的是惡的,這些歪嘴斜眼睛的,無非是奴才打手之流,什麼也說不上了。可是欺壓起老百姓來,總還是這些人為多,老實的看客是容易上當的,忘記他們的後邊也還有抱腰的勾大白臉的主子。 

 在戲裡,好角色倒並不一定扮地位高的人,坐而為主的也許是一個戲包袱,立而為僕的說不定是個好角,被敲牙割舌的是正工老生當行,而那個高踞寶座,發號施令的倒是一個破鑼嗓子的爛花臉,在臺上是他,前呼後擁,作威作福,下了臺,抹抹油彩,就見到一個滿臉煙容,流清鼻涕的癮君子,像一條老狗似地蜷縮在戲箱邊上,再等下一齣戲,以便打雜。戲總有他唱的,可是他一輩子也唱不好。 

 至於聲音高低隱顯,也不足以說明角色的好壞,大嗓不見得有味,低聲不見得不動人。上下高低之中,有一個適當的配合最怕的是拿不準調,忽高忽低。道白還好,可自詡另出一派,若是唱起來,那可難煞琴師,急煞同臺唱戲的,苦煞聽戲的客人了。 

 一般看客,習於為戲中人擔憂,所謂“替古人擔憂”也,我有時為戲子擔憂,生怕他一失手,一走腔,贏得滿場倒彩,弄得前功盡棄,丟盡了臉。有時還為我所請的客人急,如果他是一個老看客,姍姍來遲,那就要害我頻頻回首,望得頸子痠痛,幸而他來了,看得沒有趣,那也成為我的一份心事,好像演戲的不是他人而是我自己。

 曾經請過一個客人看科班戲,他照例遲來,記在孩子們的班中,戲碼前後不以好壞為準繩,等他到了,正趕上最後的一出大武戲《登臺笑客》(只有到廣和樓的人才知道這齣戲),戲既無趣,坐的又近,塵土迎面撲來,使我也無法向他解釋,最後未終場而離去,客人是頹喪萬分,我也像一隻鬥敗了的公雞,而臺上仍在不斷廝殺,要拼個你死我活。凡是武戲免不了殺人,因為那些武生原來是以表演殺砍為事的,只有正月初一唱的《英雄會》那卻不同,那和君子之爭相差無幾,只是那個結局並不怎麼Fair,就是那個“奴下奴”的爸爸黃三太,使甩頭一子兒,把那個好漢竇爾墩絆倒塵埃,才結束了那齣戲。 

 雖有戰爭,而不流血,老百姓把它當做一出吉利戲,可見得不管真的假的,老百姓是不喜歡流血的。再要為了滿足自己私慾,流盡老百姓的血,那麼老百姓一定是恨入骨髓,遲早要群起而攻之的。 

 一切的進步和改革我都贊成,惟獨舊戲我不這樣主張。既然以“舊”相稱,就大可保留它的本來面目,另可創造新歌劇,自成一型。正如同不必磨去銅綠加以消毒,把出土的古器當飯碗用,就以舞臺上的設備而論,廢去了臺上的高欄杆,“花蝴蝶”就不必再練槓子功了,沒有那兩根大柱,“金錢豹”也無法把鋼叉釘在上面,看客也不必“吃柱子”了。

 這還都是不相干的,至於減去“出將”“入相”下的兩塊戲簾,使躲在後臺的無法看前臺,使唱倒板的無法躲藏他自己,使師傅無法為他那新露臉的徒弟把場,也使檢場的無法在一揚一落之間顯出他雖是戲外人也頗能緩速應節。最受損失的,還是那些大角,出場亮相不易,猶記小樓在世,戲簾一揚,側身而出,輕微地顫那麼兩三下,然後猛地把頭向臺口一轉,眼睛一張,彷彿照亮了全場,雙腳站定,又似安穩了大地,全身挺住連背旗也像塑就的,這時全園鴉雀無聲,過了二三秒鐘才似大夢初醒般齊聲來一個”碰頭好”。

章靳以:“一切的進步和改革我都贊成,惟獨舊戲我不這樣主張”

楊小樓、錢寶森之《英雄會》 

 如今,改良了,上場只能像溜邊的魚,要不然,上場門的看客老早就看清他,任何大角也無法使出他的扭轉乾坤的力量(事實上大角也快死光了),儘管把幾十盞明燈黑了又亮,滿臺仍像一無所有,使看客不知什麼時候才適宜地喊出他的碰頭好,其尷尬情形,正如我費了這許多傻力氣寫了這篇文章,也還沒有喊出我的“碰頭好”一樣。 

 其實,作者也是“叫好”的看客,真有一出好戲上演,我們也會不約而同地齊聲叫好。我們原來是不慣於互相標榜,當面捧場也。

(《舊戲新談》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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