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睇睇出場便暗示了結局
重讀張愛玲的《第一爐香》，發現了一個容易被讀者忽略的人物，葛薇龍姑媽樑太太的貼身侍女睇睇。
作為侍女，在戰前的香港富人府邸的身份地位，應該是比較低賤的。但樑家兩個侍女出場卻先聲奪人，在太太的客廳任意追逐打鬧，甚至開著惡俗的玩笑，並不介意有客人在場。
除了暗示樑太太自己生活散漫之外，也暗中提示，兩個侍女與故事的發展都有特殊的聯繫。
此處，張愛玲沒有直接描寫睇睇的外貌，而是通過葛薇龍的眼睛，把一個生的風流婀娜，卻清高自傲的俏丫頭送到了讀者面前。
“聽那睇睇的喉嚨，想必是適才倒茶的那一個，長臉兒，水蛇腰；雖然背後一樣的垂著辮子，額前卻梳了虛籠籠的鬅頭。”
“一個黑裡俏的丫頭，金雞獨立，一步步跳了進來，踏上那木屐，揚長自去了，正眼也不看薇龍一眼。”
這是睇睇的出場首秀。接下來，樑太太返家，侍女睨兒急忙去迎接，睇睇卻聳肩冷笑，表示自己看不上睨兒逢迎拍馬的下賤樣，扭身走了。
這兩次描寫，很形象地刻畫了一個小姐身子丫鬟命的侍女形象。為後面睇睇悲涼的命運埋下了伏筆。
縱觀全文，睇睇在整篇故事發展到三分之一處，便被樑太太趕出府邸，悄然消失了，似乎並不是一個重要的人物。
她和女主葛薇龍接下來的生活，也沒有交集和連線，不像同是侍女的睨兒，在緊要關頭給了葛薇龍重重一擊，致使故事急轉直下。
粗看睇睇在文中似乎作用不大。那麼，精於設計的張愛玲為什麼要花費精彩的筆墨增加這樣一個人物呢？
讀文章的時候，筆者腦子裡忽然閃現了一個人，這睇睇，與《紅樓夢》中的晴雯，是如此相似。
同樣是生的風流可人，一樣的心高氣傲。卻出身卑微，一切由不得自己做主，牙尖嘴利反是招致禍端的原因。
晴雯的命運暗示了林黛玉為情所虐的一生，而睇睇在樑府的處境和下場，又何嘗不是暗示女主葛薇龍，在香港姑媽處的命運結局。
2.睇睇的命運是薇龍香港生活的一場序幕。
睇睇接下來的出場可以用“二罵”、“三哭”來總結。
相較侍女睨兒的乖覺、討巧，深得樑太太的歡心而言，睇睇的每次出場都是伴著罵聲和哭聲。
睇睇第一次捱罵，是樑太太返家時。
因薇龍的父親年輕時反對樑太太嫁為人妾，兄妹反目，多年不相往來。而今薇龍因學業拮据求上門，受了樑太太的搶白正暗自生氣，就聽得屋裡有人高聲叱罵。
這裡，作者通過幾個小丫頭相互悄悄地咬耳朵嚼舌根，交代了樑太太罵睇睇的原因。
原來這樑太太請喬誠爵士不得，卻是睇睇背後偷摸陪著出去，截了樑太太的胡。
想著睇睇身為侍女，竟有這天大的膽子，背後一定有其原因。
睇睇第二次捱罵，是樑太太在家請的牌局剛散場，薇龍走進客廳，樑太太當著她的面罵了睇睇。
“從前你和喬琪的事，不去說它了。罵過多少回了，只當耳邊風！現在我不準那小子上門了，你還偷偷摸摸地去找他。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就是這樣賤，這樣的遷就他！天生的小丫頭胚子！”
這一頓罵，罵的尖酸刻薄，極其難聽。睇睇年輕，當著外人捱罵臉上自然擱不住。
且仗著樑太太利用了她，睇睇心中揣摩，自個身份和其他侍女應當有些不一樣，不但硬碰硬地頂了回去，還把樑太太的諸多齷齪不齒之事順帶抖摟個乾淨。
樑太太豈是一個侍女能鎮得住的主，自然拿最要命的話來堵她，嚇唬睇睇讓她娘領回去嫁人，且睇睇的幾個姊妹還等著樑太太照應，睇睇娘豈敢不聽她的？
睇睇本來仗著自己在樑府結識些權貴公子，想著出了這圍牆天高任鳥飛，沒想到自始至終，自己都被樑太太牢牢地攥在手心裡，想明白這些，不由放聲痛哭起來。
文章寫道此處，已經完全揭祕了睇睇為什麼接二連三被樑太太找茬。
樑太太想撩風流倜儻的喬琪喬，但年輕的混血爵士公子不但浪蕩不羈，還桀驁不馴，反手利用樑太太為自己辦事，不但吃了她拋過來的睇睇這個“魚餌”，還把她玩的團團轉。
在情場上游刃有餘的樑太太哪裡肯吃這個虧，自然要遷怒於自己拋出的餌不爭氣。
睇睇於喬琪喬還有樑太太的這齣戲，隨著睇睇的退場，由葛薇龍接著往下演，不過是女學生出身的大小姐、樑太太的親侄女，肯定要比一個小侍女演得好多了去。
這一點，文中借睇睇的口也由交代。
3.睇睇就是葛薇龍“愛情”命運的縮影。
年輕的葛薇龍懷揣一腔自以為是的求學熱情，像一隻飛蛾般撲到了樑府這團火裡。像睇睇一樣，被精於算計的姑媽設計成了一款精美的“魚餌”。
而這個魚餌終究禁不住物質的華麗麗誘惑，逐漸迷失在紙醉金迷的香港夢中，非常清醒地“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過上了一種自己最看不起又逃不離的生活。
睇睇“愛”過喬琪喬，揹著樑太太和他偷偷約會；葛薇龍也一樣不可遏制地“愛”喬琪喬，半夜敞開了陽臺的門。
睇睇在樑太太發覺她和喬琪喬偷偷約會而斥責她時，想過要離開樑家，遠走高飛甚至離開香港；
葛薇龍也一樣，在發現喬琪喬與她約會後又偷食，於是不顧臉面地痛打睨兒，被樑太太窺破實情之後，執意要離開香港回上海去。
劇情簡直如出一轍。
更有意思的是，睇睇被樑太太趕出樑府時，明明哭了一夜，“她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
但薇龍看她的側顏時，看到一條筋在緩緩地波動，“原來她在那裡吃花生米呢，紅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時時在嘴角掀騰著。”
不得不為張愛玲的描寫大聲叫好。一個被人利用後又拋棄，跌落到塵埃裡的人，傷心哭泣了整晚，被趕出門時不該是憤恨落寞、悲苦交加嗎？
而她的嘴裡卻不合時宜地嚼著花生米！這畫面多麼諷刺！
而葛薇龍最終屈服於樑太太，甘心嫁於喬琪喬，終日忙著為樑太太弄人，為喬琪喬弄錢。
明明知道喬琪喬不愛自己，還是死心塌地扮演著可憐又可悲的角色；明明知道終有一日自己年老色衰時，喬琪喬會拋棄自己，依然對他說：“我愛你，關你什麼事。”
這個畫風，和吃花生的睇睇又有什麼區別呢？
睇睇是葛薇龍的縮影，一場故事，有了開始，便有了結局。
（文中圖片來自網絡，已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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