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教學」陳日亮:語文教學要潛入語言

陳日亮 木鐸語文

作者簡介

「語文教學」陳日亮:語文教學要潛入語言

陳日亮,1939年生,福建福州人,著名語文特級教師,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曾當選第六、七、八、九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著有《我即語文》《語文教學歸歟錄》《如是我讀:語文教學文本解讀個案》《救忘錄:一個特級教師的讀書零札》等。

「語文教學」陳日亮:語文教學要潛入語言
「語文教學」陳日亮:語文教學要潛入語言

“我即語文”:迴歸物之本然和人的自身

「語文教學」陳日亮:語文教學要潛入語言

文 | 陳日亮

我的教學生涯始於20世紀60年代,歷經語文學科為政治服務,及至“文革”十年徹底淪為“幫”政治的宣傳工具,再到撥亂反正,全面興起教學改革,世紀末復遭遇“大批判”,接著是新世紀開始的新課程改革,迄今已近六十載,可謂備嘗艱難,閱盡滄桑。

人多知道科學界有“錢學森之問”,而語文界的“呂叔湘之問”早了“錢問”二十多年,業內卻少有人知。百年語文,費時寡效;“咄咄怪事”,見怪不怪。上世紀80年代,垂暮之年的葉聖陶老人倍感焦急:“不能今年研究,明年研究,研究它20年。太慢了!能不能快一點兒?語文教學到底是幹什麼的?”

兩位老人的疑問和質問,數十年來一直縈繞心頭,它是我思考語文教學的起點,也是我用以審視自己教學生涯的一道嚴峻考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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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循本然化踐履

呂老發問時,我正值不惑之年,卻不得不面臨這樣一個巨大的困惑:花了兩千七百多課時,語文為什麼還不過關?一門課程如此“少慢差費”,問題一定不是出在局部,很可能是犯了根本的錯誤。如果違背了客觀規律,付出的努力都在逆規律而動,那必然是耗時費力、勞而無功。

教而知困,困而思變。我便往兩個方向去尋求答案:向外和向內。外,是向老前輩求教——向教過語文,研究過語文教育,編過語文教科書和多種語文輔導讀物,並且早已是著名作家的葉聖陶先生求教。老人一輩子投身語文教育事業,其著述和言說雖少見理論色彩,卻十分符合人們的言語實踐經驗,我以為是不會錯的。內,是反思自己——從我中學時代語文學得不好,到後來慢慢懂得讀,也學會了寫和說,發現語文同其他學科有明顯不同:語文不是一門知識學問,但它無時不有,無處不在;語文不是身外物,而是和我們須臾不離,息息相關。語文就是人生的行為習慣。行為有意識或無意識,有自覺不自覺,習慣有好也有不好,有養成和未養成。

語文,不像數理化那樣特別需要聰明才智,而興趣、情感、態度、習慣這些非智力因素,對學習語文卻有很大影響。喜歡語文的學生大多好模仿,愛表現;他們未必都有智商的優勢,但情商一般都比較高。既然語文成績好的學生都說“莫不得益於課外”,可見語文可以無師自通。學生的這句話,更在警醒我們:課內的語文到底怎麼啦?

二十多年過去了,今天語文基本訓練的成績怎麼樣?人文教育的效果又如何?我們是否已真正找到“少慢差費”的癥結,並加以療救了呢?

說到癥結,我還是要引述葉聖陶先生1963年曾為福州一中留下的四句題詞:

“何以為教?貴窮本然,化為踐履,左右逢源。”

什麼是語文“為教”之“本然”?

“本然”,就是本來是什麼。包括“為什麼是”和“怎樣才是”。根據我的理解,這裡“為教”的“為”不作“是”解,而是“做”或“從事”的意思。“本然”,就是本應該怎樣去做,直指語文的實踐本性。葉老早先題詞是寫“本原”,後來又託其孫女葉小沫寫信囑我改為“本然”。一字之易,更明顯是強調要照它的本來樣子去學去教。語文究竟怎麼教,原本也是個常識,就像葉老在另一處說的“並不深奧”。可是後來的改革卻出現越來越多的新概念術語,語文似乎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麼教了。

上世紀80年代,我曾把我所認識與遵循之“本然”,歸結為三句話:語文是心靈的學科,行為的學科,身教重於言傳的學科。“心靈”,是強調學習語文絕不是純粹的技術訓練,而是要“接通思想,浸潤情感,陶冶性靈”。“行為”,是強調學習語文必須遵循母語規範,重視培養自學能力,歷練成終身以之的良好習慣。語文是一門行為課程,但它不是空心課程。

“心”與“行”並行不悖。為此我提出一個“文心”的概念。後來錢理群教授把它闡釋為“文從心出——心在文中——循文會心”,內涵更加豐滿而醒豁。“身教”,是主張語文教師日常言語行為的現身垂範,比起課堂上的口授言傳更為重要。教師要以本色育人。

我所理解的“化為踐履”,就是把“語文是什麼”和“語文怎麼教”,切實落到“特設語文課以訓練之”的“訓練”上來。但不知為什麼,這“訓練”二字,曾經也很令某些學者皺眉。學校教育的所有課程都在講訓練,何以獨有語文必須迴避?把語文技能訓練與精神培育視為二元對立,是十分無知可笑的。上世紀80年代我所做的預讀、議讀、範讀的“課型”試驗,以及設計的各種練習,就是想通過語文訓練的系統化與規範化,以促進課堂教學效益和效率的提高。聯想到今天的不少語文課,為什麼常使人感覺更像是思想文化課而缺少語文味?就是因為互動和對話多流於形式,教師誤以為碎片化的問問答答就是訓練。長期缺少紮實有效的訓練,從語言文字中抽離出來思想內容,就成了人文說教,語文課怎麼可能不變味呢?

在給福州一中留下題詞的當年,葉老還同時給福州中小學教師作了一場報告。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黑板上大書“不要抽出而講之”七個大字。一堂語文課是不是稱得上是語文課,其中語文的“含金量”有多少,只須看有沒有“抽出”就足以判斷了。我因此把它稱之為“七字真經”。

遵循本然,化為踐履,付諸試驗,探求規律,這在《我即語文》一書裡有過較多介紹,這裡就不詳說了,只列出幾項基本要求和做法——

1.目標:得法養習,歷練自學。“培養興趣,講求規範,掌握方法,訓練習慣”——旨在初中三年基本養成自學語文的習慣。

(1)閱讀教學:以心契心,以文解文,以言傳言——訓練基本的閱讀方法。

(2)作文教學:初中以真實、具體、新穎為階梯的三段訓練——掌握基本的寫作方法,養成誠實為文的良好文風。高中以寫“日札”為主的自由練筆——鞏固基本寫作規範,培養動筆興趣和良好習慣。

2.教學試驗(1980—1986):初中採用“語文自學規程訓練”的教學模式;高中採用“語文自學輔導”的教學模式。

3.試驗課型:預讀課·議讀課•範讀課——學生主體與教師主導互動相長的課型探索。

1987年,《一個以掌握方法、訓練習慣為主線的語文教改試驗》的總結報告,獲全國中小幼教學改革“金鑰匙”獎。自此,確立了我的“得法養習歷練自學”的教學理念和改革實踐。

新世紀開展語文課程改革時,我已不再上課,更多時間是聽課和研課,指導青年教師和參與教師培訓,主要精力投入於語文文本解讀方法的實踐探究。收錄在《如是我讀》和《語文教學歸歟錄》中的文字內容,仍然可以視為我對“本然”和“踐履”——語文教什麼和怎麼教——的繼續追問與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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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入語言成一統

語文課程的基本教材涵蓋了百科的文章作品,綜合了廣泛的知識文化內容,無疑使得它必須承載更多的教育責任。比起政治課、歷史課,語文課跟意識形態、文化傳統、品德教育關係最為密切。但是,如何理解語文課程這一獨擔的“專責”?葉聖陶先生主張“把國文教學的目標側重在形式的討究”。這是一個經典的論斷。側重形式,並非就不重視內容;只有側重,才能夠準確地獲得內容。形式的側重,就是側重語言文字的運用;只有側重形式,才能有效訓練學生聽說讀寫的方法習慣。維果茨基說:“思想不是在詞中表達出來的,而是在詞中實現出來的。”思想天然具有語言性。形式即內容,內容即形式。每一具體文本的語言形式,都是一個完整自足的語言世界。只要能潛人語言,則無論是科學的、人文的、審美的、實用的,一切的一切,都將“實現”於其中;情感、態度、價值觀,也都不可能遊離於其外。因此無論是備課、上課還是觀課,我的全副精力必然會專注在語言形式上,此外便沒有其他什麼可專注。我常戲說自己是個徹底的“語文形式主義者”。

側重形式的討究,須防止掠過形式表面淺嘗輒止,即使潛下去也不能很快就浮上來,只滿足於簡單的知性概括和抽象闡釋。然而更重要的是,探究的結果不能僅止於內容的“說什麼”,懂得“說什麼”之後,還必須回到它的“怎麼說”:學習掌握語言文字的運用。我把這個過程叫做“因文悟道,因道學文,文道相因,終極在文”。如果終極在“道”,就只能看作是“半截子”語文課。如今這樣的語文課好像也早已習焉不察、習以為常了。

下面說說我的“三以讀法”:以心契心,以文解文,以言傳言。這是我個人讀書習慣的總結,恰好對應著上面所說的心靈、行為、身教的三點看法。由於我說過“我的教法不過就是我的讀法”,有人就給命名為“三以教法”,實際上這並不是我的發明創造。

潛入語言的“以心契心”,是強調讀者對文中情境須有親切的體驗,對文中的論說須有深刻的體認。只有讀者的心和作者的心貼緊了,溝通了,經過兩個主體之間的同化、調節,才能生成真正的感悟和理解、質疑和批判。我備一篇課文從不一下子就進入分析,我會花很多時間在反覆誦讀和默讀上。很多熟文我都當生文來讀,必反覆讀出自己的第一感覺而後已。學生常說我上課很動情,容易受感染,被說服,大概就是“心讀進去”的緣故。

潛入語言的“以文解文”,是為了發現篇章左右上下、前前後後的聯絡照應。文本里有“二藏”:藏著“信息網絡”和“文字密碼”。“網絡”即字裡行間或隱或顯的語言脈絡。凡是好作品的結撰佈置,總是綺交脈注,精緻而微妙。語文的魅力,就來自發現網絡、破解密碼的無限樂趣。以文解文,沒有奧義,卻很刺激。我總鼓勵學生把朱熹所說的“看文字,須是如猛將用兵,直是鏖戰一陣;如酷吏治獄,直是推勘到底”運用於解讀課文。對語文教師來說,若善於帶領學生深入文本,經常磨練咬文嚼字之功,做到語不參透死不休,可謂厥功至偉,其樂無窮!

文本解讀貴在不蹈襲他人和不重複故常,做到如錢夢龍老師所說,須能在“被多少人解讀過的‘熟文’中讀出新意和創見”。首先就必須學會在“文內”解讀而不假外求,這才是“以文解文”的真義所在。

下面舉些例子。

蘇軾《前赤壁賦》裡有個難句:“蓋自不變者以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物無盡,好理解,人怎麼可能無盡呢?有的教師就習慣跟著專家到“文外”去搬救兵。例如從作者融合儒釋道三家的人生觀宇宙觀去解釋,等等。這等於是離開文本在探討蘇軾的處世態度或哲學精神,而不是在指導語文閱讀。文外解文可以是一法,但不是教給學生的最主要的讀書方法。

文中的“客”認為水與月永恆不變而人生卻是短暫的,這本來不就是個常識麼,有何可“哀”的呢?蘇子卻不正面辯駁,而是採用“順推”與“歸謬”巧妙結合的方法指出:只有當你是在“不變”的前提下,才能享受到“物”的“不變”,如果你真能夠享受大自然之無限時,“物”與“我”就成了共時的存在,“物與我皆無盡也”不就成立了?否則,你又怎麼能享用它們呢?在與客對話的當下語境裡,蘇子正是發現客的“羨”與“哀”的矛盾,乃是使他陷於悖論的思想要害。因此,抓住了“又何羨乎!”這個關鍵語,讀出蘇子破解客之迷誤的奧祕,也就把那個難句讀懂了。像這樣只圈定在特定語境裡的以文解文的解讀,同聯繫作者人生經歷、思想背景、哲學觀念等等的求解,是“文內”與“文外”的截然兩途。“不要抽出而講之”,也就是不要抽到“文外”去解讀,這樣才能培養學生良好的讀書習慣。

深入語境和文脈的解讀,哪怕是一首短小的詩詞,也不可等閒放過。如蘇軾詞《定風波》從抒寫遇雨徐行,到斜照相迎,再到渴望歸去,語脈自然流轉,寸幅曲傳波瀾,高度濃縮了詩人由泰然處之,到欣然遇之,最後則超然視之,一段短短的旅途,竟完成了一次人生自我淨化的精神洗禮過程,是何等巧妙!類似的還有像《荷塘月色》裡的“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的心跡鉤沉,《短歌行》裡幾個“何”字的詩緒潛在關聯,《端午的鴨蛋》意趣的波瀾起伏,等等,都需要指導學生運用文內通篇觀照的解讀方法去仔細探究。

朱熹強調“讀書,須是看著他那縫罅處,方見得道理透徹。若不見得縫罅,無由人得”。“縫罅”就是指出現差異、矛盾、脫落等等的不正常、不合理,甚至出現了毛病。此時就需要我們去仔細發現、診斷、彌縫、填補,作出符合情理的解釋。有時作者會由於不想說、不便說或不能說而有意無意地在文本里留下“短路”或“空隙”。

例如楊絳的名篇《老王》,作者就像是佈置了一個讓讀者輕易走進的“熟門熟路”:由“我”的地位和條件,本應該對老王這個不幸者有更多的關懷卻關懷不夠,因此作為“幸運者”的“我”,是應該愧疚的。這就是一種熟文熟讀而熟解的所謂“套板反應”。那麼,什麼才是這篇作品需要破解的密碼呢?我們知道,老王死了之後,照理“我”最應該悔恨的,是那一天竟沒有招呼好這個已經病危的不幸者,包括沒有及時再去看望他等等,可“我”居然不是在追悔,而是在“追憶”:“我回家……一再追憶……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我想他是知道的。”“追憶”當然正常,可為什麼“一再”追憶和捉摸的卻是老王的心理感受?捉摸之後既然“想他是知道的”,可為什麼還是“總覺得心上不安”?老王的知道不知道,於“我”有很大的影響嗎?如果老王死前竟“不知道”,不領會,不記得,“我”就要“一再追憶”而不能釋懷,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恰是在這裡,文章出現了“縫罅”。那麼,我們就要追問了:作者是否想掩藏卻又透露著什麼?“我”的如此放不下的心裡不安,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糾結?甚至是,它出自怎樣的一種處世哲學?如果在未能發現“我”不安的深層原因之前,直接就以“愧怍”一言而蔽之,顯然是簡單膚淺的。楊絳的文筆總是如此含蓄蘊藉,在最要緊的地方,她給作品穿上了“隱身衣”,在不經意間,於極細微處,透露著她所要告訴讀者的“謎底”。這個謎不破解,我們就抵達不了文本的深刻底蘊。

潛入語言的“以言傳言”,是指“以文解文”當力求做到能夠自如地用自己的語言,將閱讀的感受和理解表達出來,最終實現個人話語的轉化。一個好的閱讀者,必然會將“以心契心”訴之於言傳,即朱熹所說的“使其意若出吾之心”和“使其言若出吾之口”。讀書若能堅持“以言傳言”的訓練,日久就會積澱為個人的敏銳語感。我之所以一直在做文本解讀,也包括不時發表有關語文教學的言說,都是堅持在做“傳言”的練習,它同“以文解文”本是相輔相成,並且應該看成是建構語文素養的一條重要途徑。

潛入語言,天然地會調動人的生活閱歷、文化心理、情感態度的積極參與。這也是朱熹所主張的“讀書,不可只專就紙上求理義,須反來就自家身上推究”。我所解讀的《〈老王〉與時代的傷痕和隱痛》《〈背影〉:你讀出了多少背影》《荷塘月色:怎樣“超出”平常的自己》等,都多少浸染了我的人生閱歷和體驗,留有“把自己燒進去”的痕跡。

以心契心,以文解文,以言傳言,雖三而言之,其實是一個整體。若真能潛入語言,神交默會,則心、文、言就會融為一體,難分彼此。所以我並不主張課堂上多進行集體討論,合作探究,而提倡靜靜地默讀和輕輕地誦讀。從語言運用的長期效果來看,只要堅持“三以讀法”的一貫訓練,歷久將有可能達到王寧先生所說的“逐步建構起自己的語言體系,包括屬於個人的言語心理詞典、句典和表達風格”——這便是我稱之為“成一統”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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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重身教勝言傳

兒童學話總是從模仿開始。魯迅在《人生識字糊塗始》裡就講了小孩經過不斷地聽取、記住、分析、比較,最後慢慢地學會了說話。這是小孩主要從大人處學語文的自然習得過程。上學之後,聽取和記住,就變成讀取和記誦,經過學習書本懂得分析和比較,原來的自發模仿便走向自覺練習,進一步提高了學習效率。這是一條規律。但是學校教育還有一個特點,學生語文學習的途徑,間接的是通過作為語言範本的課文,還有類似小孩學話的,更直接的是從教師的言語示範中接受感染薰陶。

可以自學的課文之所以還需要教,是因為要有“人”的現身說法。教師也是教材。一個好的語文教師,他的形象不只是彰顯在他的口頭上,而應該是化身於他所教的整個課程中。教師在學生眼裡,應該是最直觀、最親切、最生動可感的語文。學生如果能從每日親接謦欸中感受到教師言語和人格的魅力,就會潛移默化成學習的自覺性和積極性。人們回憶起學生時代,都會舉出親身經歷的許多例子,證明語文教師身教的力量對他們的影響是巨大的。

記得我被評為特級教師,著手寫第一篇經驗總結時,很自然地就返回去審視自己所經歷和經驗的語文是怎樣一個過程。那是一個始於困惑而追問而體驗再到體認直至最後體現的過程。因為經歷了這樣自我追求和自我驗證的過程,當我出現在學生面前的時候,就可以為語文現身說法,而不是徒靠口授言傳,尤其是不靠教參販來的貨色。夏丏尊先生主張語文教師要傳染語感給學生。語言最具有傳染性和感染力,所以語文教師比其他教師更“可師”的是他的話語。因此我總是拿“惜唾如金”來要求年輕教師。每在觀課評教的場合,我也會特別注意觀察教師的言傳,他之所“傳”是經過自身的親切體驗,有出自獨立的思考,體現著身教,還是不過藉助他人言說,只是做了翻譯機和傳聲器而已。

我素重身教,主要有以下幾點——

其一,每教一個單元或一篇課文,必結合教學要求,先給學生做讀書方法習慣的示範指導,包括怎樣從文字中發現、問疑,怎樣尋繹解讀的思路,組織問題的答案,乃至遣詞用語的選擇,等等。當年陶行知講“先生的責任”就特別指出:“不是要先生拿現成的解決方法來傳授學生,乃是要把這個解決方法如何找來的手續程序,安排停當,指導他。”例如,佈置預習作業,我必定會自己先做一份演示給學生看。寫下水作文,則著重從立意的來由、思路的展開、用語的斟酌方面啟發學生,而不講什麼寫作方法技巧。例如指導寫記敘文《往事一瞥》,抒情文《你為什麼叫“森”》,議論文和講話稿《從當中寫起》和《在國旗下講什麼話》等,都各有明確的示範目的。《如是我讀》裡30篇文本解讀個案,也是有意識從“學”的角度給教師提供怎麼“教”的具體演示。

其二,經常留心自己的口頭筆下,儘量給學生留有善於運用語言的良好印象。語文教師的教學語言,首先當力求準確和簡明,而生動和形象次之。規範的表述,是教學用語的第一要求。除了即興書寫的板書,教師的教案裡最好要有“預書”,即預先準備要寫些什麼。板書也是一種“課眼”,要寫得大方美觀,不潦草塗鴉。作文批改的評語不論長短,都要端端正正寫在格子裡,旁批也同樣符合書寫規矩。學高為師固然重要,行正為範尤不容疏忽。語文的行為範式都在日常一言一行的細節裡。所以要特別提防朱光潛先生所告誡的:懶惰、粗心和自滿。

其三,教師的身教,不應刻意而為之,不是為示範而示範,也不僅在教學活動中才有所注意和展示。語文既是一門行為課程,對語文教師而言,行為習慣的養成也須靠日常修習和歷練。“日知其所無,月勿其所能”,其中最重要的是讀書、思考和練筆。儲萬卷書作萬里行,縮萬里行於書卷中。讀書首先應該成為教師的工作方式和生活習慣。很難想象一個語文教師不讀書或讀書只是目下匆匆,卻能夠有效指導學生的認真讀書。

語文教師不喜歡寫,沒有養成時動筆墨的習慣,也很難指望他能夠教學生寫好作文。語文教師的讀書,應該有別於一般人的看書。他須隨時注意積累和吸收,蓄為教學資源,並做到如錢鍾書所說“化書卷見聞作吾性靈,與古今中外為無町畦”。在退休後的十來年裡,我仍能保持每天的讀讀寫寫,倒也不是為了不教一日閒過,而是平生積習使然。眼不觸文字,手不動筆墨,總覺對自己的職業生涯有所虧欠似的。

二十年前在一個臨時場合臨時脫口說了一句:

“我即語文”,孰料不脛而走,竟成了我的一個“公眾號”。但在這裡,我仍然要反覆強調,“我即語文”的“我”不是特指,而是泛指,“我”可以適用於每一個人。“我即”固然不是自封、自詡和自吹,但也不像有人所說,是充滿語文自信甚至是文化自信,而是迴歸,回到人的自身,是一種自反、自律和自警,“修己以達人”。生而有涯,學無止境,而教永遠是無窮盡的詩和遠方。一個語文教師真能修成學生心目中可供追慕和尊仰的對象,恐怕一輩子都難以企及。語文即人,人即語文。所以我在我的書的封面上才特別解釋道:“‘我即語文’乃是我對語文教師職業的自我期許和終身追求。”雖不能至,而心嚮往之。

反求諸身的“我即語文”,在我是個人的修煉,同時也是為了抵禦偽語文、非語文和反語文的各種干擾。李杏保先生在他編撰的《國文國語教育論典》裡曾感慨道:“60多年來語文教育大討論中政治傾向、非科學性和邊緣化等方面有意無意的干擾,投人討論者對祖國語言文字教育的歷史和現狀不甚瞭然,各言其是,各論他非,於是就出現了‘不討論還清楚,越討論越糊塗’的混沌局面。”

曾經有一位教過多年語文的教師告訴我說,當他身處混沌之中而無所適從的時候,不由得會想起魯迅先生的“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於是面對眾聲喧譁的各種雜音,乾脆掩上耳朵,也不再理會任何一個獨尊的話語權威,只守著“做我自己”的一份寧靜和超然,躲進小樓自成一統,這樣總是可以的吧。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不過我告訴他,寧靜自守,最要緊的是守住自己對語文的熱愛和信仰。語文本來是什麼樣子,就照什麼樣子去學去教;語文該培養學生什麼好的習慣,就開始從自己身上做起——回到物之本然,回到人的自身。

德國教育家弗裡德里奇·福祿貝爾說:“教育無他,唯愛與榜樣而巳。

我也因之而言:愛亦無他,唯終身以榜樣踐行而已。

「語文教學」陳日亮:語文教學要潛入語言

本文原載於《語文教學通訊》2018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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