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不完美的魅力

去年十一月初一,我從遼寧省興城市出發,沿京哈高速前往山海關,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自駕穿越遼西走廊。389年前的同一天,一個來自廣西的男人,同樣從興城(當時叫寧遠衛)出發前往山海關,途中,他收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之後便加速衝向了山海關,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過。

當年的遼西走廊上,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袁崇煥。

袁崇煥——不完美的魅力

興城服務區留念,當年的寧遠衛距此不遠

對一個歷史人物來說,被後世爭議似乎是一種宿命:有人說他是英雄,就有人挖他的黑料;有人說他是叛徒,就有人說另有隱情;有人擺出史料佐證,就有人以邏輯分析來質疑,甚至用一句"×代素有篡改史書的習慣",為一眾前朝文獻貼上"僅供參考"的標籤。而圍繞著袁崇煥的故事,"粉""黑"兩派的論戰尤為激烈,倘若袁督師泉下有知,想必會惆悵地感嘆這歷史的輪迴——四百年前,一場激烈的爭論將他推上了刑場,四百年後,關於他的爭論仍在繼續。

絕對真實地還原所有細節,或許是一些史學骨灰粉的執念,我尊重這些人的執著,但不認為那是研究歷史的目的所在,從科學的角度來說,那也是沒有意義的。研究歷史的真正意義,借用一句老話,在於"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今天,我這個後世之人,就來說一說前人的事。

無論你是史料質疑派,還是堅定的"袁黑",我都建議你讀下去,這不是為了改變你的觀點,而是希望在你內心的某個地方,存入一段有關人格魅力的思辨。

袁崇煥——不完美的魅力

我們的主人公——袁崇煥

明末湧現過很多魅力人物,其中最常被拿來和袁崇煥比較的就是袁的授業恩師——孫承宗。後世在為明朝的滅亡感到惋惜時,時常說"要是孫承宗一直在就好了"。孫承宗的魅力可分解為識材用人的"眼力"、臨危受命的"魄力"、戡亂拓邊的"能力"、鞠躬盡瘁的"祗力",他留給歷史的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形象。但是,近乎完美的孫承宗,在後世的知名度似乎略遜於不完美的袁崇煥,而後者的魅力恰恰源自於他的不完美。

孫承宗、袁崇煥,堪稱晚明最卓越的兩位軍事領袖,卻都是文官,是地道的科舉出身。從師徒二人的殿試成績來看,老師更勝一籌:孫承宗是一甲第二名(榜眼),進士及第;袁崇煥是三甲第四十名,僅賜同進士出身,考慮到科期的不同,姑且用年級第二和班級第五來打比方。我們知道,年級第二的學霸,可能三科都考99分,但他對班級第五的準學霸,未必就是全面碾壓,因為班級第五可能三科都考90分,但也可能是個偏科選手:兩科考了85分,而另外一科是滿分。

袁崇煥的優勢科目,就是軍事。縱使其他科目成績平平,但有此一科天才足矣,因為這正是朝廷所急需的,也是他的兩位伯樂(侯恂和孫承宗)最看重的。

歷史上很多厲害的人物,都是偏科選手,而往往偏科選手的魅力,更為獨特、鮮明。袁崇煥的魅力感染了御史侯恂,後者舉薦他入京為官,而且是在最能發揮其才能的兵部任職。初入兵部,袁崇煥的職務是"職方司主事",相當於總參謀部作訓處的一個參謀。袁崇煥的就職信條是"坐在辦公室裡拍腦門的主事不是一個好參謀",所以上任伊始,他決定親臨前線,去親眼看看那個在他還是個秀才時,就曾無數次從退伍老兵口中聽說的"緣邊世界"。當時正值關外明軍在廣寧之戰中遭遇大潰敗,防線一時向後狂縮二百里,直接縮到了山海關,據《明史》記載:"廣寧師潰,廷議扼山海關,崇煥即單騎出閱關內外。"

這裡耐人尋味的是"單騎"二字。

在那個年代,官員無論文武,跨區出行,都是要帶隨從的,這不僅是為了合乎禮制,更是出於安全考慮,尤其在邊疆——難民、流寇、潰兵、夷虜,皆非善男信女,不帶隨從出遠門是很危險的,隨從不僅要多,更要能打。文官出行,通常由當地衛所執勤的旗軍護衛,而武將則會使用自己蓄養的武裝家丁(被後世稱作"關寧鐵騎"的那支部隊,狹義上指的就是遼東武將們的家丁部隊)。在"廣寧師潰"的亂局之下,袁主事敢於"單騎出閱",這是要具備一定膽識的,而除了膽識,我認為,這裡還可能有一絲"顧不得"的意味,這個"顧不得",是袁崇煥決策風格中特點鮮明的一環,後面我會專門再說。

除了這次著名的"單騎出閱",在《明史》的同一章節中,還提到了袁崇煥另一次風格類似的冒險行為。那次是奉遼東經略王在晉之命,袁崇煥要去前屯衛主持大局。接到命令之後,袁崇煥立即啟程,史書記載:"崇煥即夜行荊棘虎豹中,以四鼓入城,將士莫不壯其膽。"意思是說袁崇煥不顧危險,連夜趕路,凌晨兩點左右就進了城,將士們沒有不感嘆他有種的。 這一次,袁崇煥的魅力,感染到了基層士兵。

我在解放軍中服役七年,當過排長,記得還在軍校時,"怎樣當好排長"這個話題是在各類講座選題中最熱門的,教員會給出很多建議,但有一條堪稱鐵律:你要取得士兵的認同。如何取得士兵的認同?首先就是"去標籤"。關於"去標籤",我的連長給過我一個質樸的建議:和自己的固有風格反著來。他對我說:"大學生幹部到了基層,最忌諱'離兵',不管你多高的學歷,都不要再以'文人'自居,撲下身子玩命幹,比士兵們更玩命,讓士兵覺得你夠猛,他們才能服你。"袁崇煥夜赴前屯衛之行,我沒查到更多史料,不清楚這次他是否仍是"單騎",但可以確定的是,那晚,他這個五品文官在前屯衛士兵們面前的首次亮相無比華麗,當得起一個"猛"字。

但是,我的連長還教過我:"和戰士們打成一片固然重要,但作為排長,最關鍵的還是攏住排裡的班長,獲得他們的支持。"對於新官袁崇煥來說,任職情形是類似的,不管有多少士兵認同他,只要帶兵的武將不支持他,他就玩不轉。

如何搞定班長呢?這個稍微複雜一點,因為班長通常是老兵,不太好忽悠。軍校教官們給出的建議是"低調"和"謙虛"。然而到了基層以後,我發現,現實中的排長往往沒那麼多精力和心氣兒維護自己謙虛低調的人設,他們通常只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條路比較穩妥,適用於大多數排長,概括為一個字就是"熬"——熬到你的資歷夠老了,班長就聽話了;另一條路比較激進,適用於有一定魅力的排長,那就是"蠻"。四百年前,初到遼東的袁崇煥,面對不買賬的武將祖大壽,選擇了使蠻勁。

因為他對自己的魅力是有自信的。

袁崇煥——不完美的魅力

初任將首,袁崇煥面對的是桀驁不馴的關寧老兵

祖大壽比袁崇煥大5歲,25歲時繼承了父親祖承訓寧遠衛指揮僉事的職位。祖承訓,祖大壽之父,參軍近三十年,憑藉在關邊砍人頭立功,(參見《明代遼東殘檔選編》,礙其冗長不予摘錄,我數了一下,記錄在案的首級共有七顆)從小旗官升到署都指揮同知。

將門虎子祖大壽,起初是不買文官袁崇煥的賬的,但"袁蠻子"的外號不白給,在"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本部院卻是個將首"的氣場震懾加魅力感召下,祖大壽,最終被收服了,心服口服。

夠猛,夠蠻,憑藉這兩樣人格優勢,袁崇煥基本收服了遼東軍心,但他的魅力還不止於此。像袁崇煥這種節制武將的文官,天然有一個職權賦予的優勢,用好了,就能錦上添花,那就是為軍隊爭取來自外部的增量。

在連隊,如果一個排長有辦法從其他排協調更多的資源,甚至從主官那裡為排裡爭取到額外關照,那麼他在排裡的威信就能夠確立了,而且通常比前面兩個方法更加奏效。

赫爾曼·戈林是二戰期間的德國空軍司令,不過他並非飛行員出身,指揮水平也一般,人送綽號"戈不靈",但其在空軍內部的威信卻相當高,原因在於他和希特勒的關係比較鐵,而且性格比較強勢,總能為空軍爭取更多的預算。

袁崇煥在皇帝那裡,向來也是敢於開口的。但不同於戈林那種多吃多佔臉皮厚的風格,袁崇煥爭取的,是本就屬於邊疆將士們的最基本的權益。

1628年,明思宗朱由檢繼位,建號崇禎。登基後不久,崇禎就著手辦了兩件大事:清算魏忠賢、(重新)啟用袁崇煥。遼東將士們得知袁崇煥歸來,都很興奮,一方面是出於對這位老首長的擁戴,另一方面,是因為此時的遼東,有一個危機只有他能解決——兵變。

兵變的原因是欠餉。

袁崇煥憑著赴任前從皇帝那要來的一些銀子和自己在遼東的威望,很快擺平了寧遠的兵變,但隨著他繼續向東巡察,問題的全貌逐漸浮出水面,終於,當他抵達最後一站——錦州之後,他做出了那個很有擔當的決定:請發內帑。

內帑(音同"躺"),即皇帝的私房錢。明代自萬曆皇帝起便熱衷於積攢內帑,到了崇禎這代,更是對守財有著近乎病態的執著。明朝滅亡前夕,軍費極度緊張,崇禎經常為了區區幾萬兩銀子和朝臣們吵得不可開交,可後來李自成攻陷北京,竟發現皇家內庫"舊有鎮庫金積年不用者三千七百萬錠,錠皆五百兩,鐫有永樂字"。

金庸先生對袁崇煥"請發內帑"的舉動有著一段很精彩的分析,其中不乏讚許之情,他說:"本來,他只須申請發餉,至於錢從何處來,根本不是他的責任。國庫無錢,自有別的大臣會提出請發內帑,崇禎憎恨的對象就會是那個請發內帑之人。以袁崇煥的才智,絕不會不明白其中關鍵。但他愛惜兵士,得罪皇帝也不管了。他會考慮:說不定朝中人人不敢得罪皇帝,餉銀就始終發不下來,那麼就由我開口好了。"

這裡,提到了"得罪皇帝'也不管了'",還記得嗎?前文我留有一處伏筆,就是袁崇煥的決策風格中有一個特質叫做"顧不得"。在具體解釋這個"顧不得"之前,我要先講袁崇煥人格魅力中的第四點。

這一點最關鍵。

有了猛、有了蠻、有了擔當,或許在承平年代就足夠一個領導樹立威信了,但在袁崇煥所在的時代,他還需要最後一個點睛之筆——勝利。

掌兵之人,縱使人格魅力再強,只要打不了勝仗,那麼他在部屬面前就無法建立真正的威望。

一次寧遠大捷、一次寧錦大捷,足夠讓資歷老如祖大壽這樣的武將都打心底服氣袁崇煥,這兩戰,明金雙方的史書都有詳細記載,故不再贅述。除了這兩次勝利,袁崇煥的軍事生涯還有一次高光,那便是己巳年北京之戰——袁崇煥最輝煌的一次軍事勝利,也是他的謝幕之戰。

在本文的開頭,我描述了一個場景,那是根據時任袁崇煥中軍幕僚的周文鬱在《邊事小紀·遼師入衛紀事》中的記載加工覆盤的。崇禎二年(己巳年)十月,後金大軍繞過關寧防線,借道蒙古,突襲北京。十一月初一,消息傳到遼東,袁崇煥緊急調動部隊西出山海關,入衛京畿。

是役,關寧軍的行軍路線一直飽受後人爭議,甚至被某些陰謀論觀點持有者扣上了"詭異"這頂頗具暗示意味的帽子。經過查閱明金雙方關於此役的文獻記載,結合我本人的從軍經歷,這裡我給出自己的觀點:後人在分析歷史時,往往會因為作證材料的過分充足,不由自主地就站在了上帝視角,特別是在分析當年戰場態勢的時候。然而對身當其時的袁崇煥來說,無論其軍事天才多高,都繞不開那個可怕的敵人——不確定性。

戰場不透明,信息不對稱,雙方都是在陌生地域摸索前進,主力部隊幾次擦肩而過都未能決戰,有主觀作用,也有隨機偶然,但袁崇煥不愧為一代名將,在複雜的局面中,他找到並抽出了那根關鍵的芯子——不管敵人此刻在哪,他們最終是要去北京的,而那也正是我們此行所要守衛的目標。

這一點,也是袁部其他將領們的基本共識——除了《邊事小紀》的作者周文鬱。作為中軍帳下的參謀,周文鬱的建議是"大兵宜向賊,不宜先入都"。從理性上,袁崇煥表示了對這個建議的支持(周君言是),但考慮到敵人的狡詐和北京的安危,袁崇煥還是做出了那個最終在軍事上成就了勝利,卻在仕途乃至生命上葬送了自己的決定:"必我兵先至城下,背障神京,面迎勁虜,方是完策。"

東方素有邊軍闌入的禁忌,西方也有將領率軍越過盧比孔河的禁忌,袁崇煥雖然偏科,卻也是全國統考前一百名裡的偏科生,如此昭彰的紅線,他豈能不知?就算他一時衝動,但關寧軍中並非只有一個腦袋,曾有幕僚警告他說:"外鎮之兵,未奉明旨而徑至城下,可乎?"

袁崇煥答:"君父有急,何遑他恤?苟得濟事,雖死無憾。"

苟得濟事,何遑他恤?雖死無憾!

這就足夠了。

我想起了二百年後鴉片戰爭中林則徐的那句名言:"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何遑他恤。恤:憂慮。遑:顧得上。何遑:顧不得。

"顧不得",這就是根植在袁崇煥人格底層的魅力。有這種特質的人,絕不是完美的人,卻一定是有魅力的人。

在寧遠的城頭,面對努爾哈赤的大軍壓境,袁崇煥顧不得個人安危,他的魅力就像風中飄搖的燭火,堅定不屈,點燃了一城鬥志,同仇敵愾,眾志成城,力拒強敵;在北京東郊廣渠門外,面前是敵人的猙獰,背後是皇帝的猜疑,袁崇煥顧不得個人得失,親披重甲上陣,他的魅力就如再世衛霍,激勵了一軍士氣,背水迎戰,以寡擊眾,挫敵狂鋒。

袁崇煥——不完美的魅力

憑藉四大人格魅力,袁崇煥最終凝聚了遼東軍心

猛、蠻、擔當、義無反顧,曾幾何時,我也懷著這樣的憧憬奔向理想,但現實中的我還是會退縮、會妥協,相信我們大多數人也是如此吧。所以,當我們看到像袁崇煥這樣的人,能把這些信念踐行到人生的最後一刻,並且真的改變了一些現實的時候,我提議,讓我們對他抱以讚許,以及尊重。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