槭樹街艾林/文
之前看了一則新聞：國內幼兒園，一個小孩入園兩天，家長帶人大鬧幼兒園，說孩子被老師用針紮了，要求賠償10萬。通過小孩的“傷情”照片和幼兒園的監控，根本沒有確實證據證明家長的懷疑，但幼兒園提出2萬元息事寧人。文章寫到，因為怕出事故，幼兒老師常感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看了文章，瞬間覺得國內某些幼兒老師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儘管知道這只是個個案。
而地球的另一邊，在新西蘭做幼教的我們，儘管也抱怨工作強度大、工資漲得慢，但是，還沒有聽說過這種家長大鬧幼兒園的故事。
（去年，奧克蘭一幼兒園內大樹被風颳倒，四名幼兒受傷）
如果小孩真的出了安全事故，各方的反應、態度也跟國內不盡相同。儘管誰都不希望事故發生。
此前，我任教的2-3歲班就發生了一起安全事故。雖然有驚無險，但性質比較嚴重。下面從我的視角，還原一下事故發生後的48小時，老師、家長和園方領導三方的反應和做法。
事故發生2小時內
現場處理-通知家長
上午11時，孩子們分散在教室和院子裡自由玩耍。老師C在外面，代班老師M在裡面。
我到材料室拿包，準備去吃午飯，忽然聽到“砰！”一聲巨響從教室裡傳來，趕緊去查看。
一個櫃子倒在地上，三個孩子躺在地上哭：兩個男孩倒在櫃子旁邊，一個女孩下半截身子在櫃子下面壓著。
同時有三四個老師跑過來。
兩個老師扶起櫃子；
一個老師請兩個男孩站起來，拉他們到沙發上坐下；
一個老師柔聲請女孩站起來（這是測試孩子身體受傷程度的通常做法），她爬起來，然後跟老師一起走到沙發上；
一個老師把其他的孩子都帶到外面去。
除了一個男孩的額頭上起了一個包，其他看不到孩子受傷的情況。以防萬一，我們給每個孩子頭上都敷了10分鐘以上冰袋。又檢查了女孩的腿部，沒有問題。
萬幸的是，事故發生的地方鋪著地毯，倒下的櫃子也並不太重。
櫃子大約有1米5高，是專門為幼兒教學設計的，最下面是一個放書的大抽屜，中間是可以拉出來推進去的白板，上面的小櫃子放了老師用書和孩子們自帶的睡覺用的玩具。
我們猜想，可能是某個或某幾個孩子去爬這個櫃子，導致櫃子翻倒。以前有過孩子想爬上去夠自己的睡覺玩具，被老師制止的情況。
但是，這一次，沒有老師及時看見他們的冒險。
我想，當時可能是房間裡的代班老師M被別的孩子轉移了注意力，所以沒看到這邊發生的事。
儘管我心情很沉重，但最重要的是儘快恢復正常，不要讓孩子們的生活規律受到影響。
11：30，房間清理乾淨，三個孩子都恢復了活蹦亂跳，房間的mat time、午餐、午覺等日常儀式一一照常進行。
12：30，孩子們睡覺了。我跟團隊另外兩個老師L和C碰頭討論發生的事，大家都覺得很遺憾，為避免這種情況再次發生，我們覺得立即要做的事有三個：
1，把孩子們的睡覺玩具轉移到矮櫃裡。
2，要求園方給我們安排11-11：30的午飯代班老師。我們班3個老師，師生比1：5，但是11點早班老師去吃午飯時無人頂班，雖然根據教育局2歲以上師生比1：10的規定，我們沒有違規，但是存在安全隱患。
3，建議園方把高櫃子固定在牆上。
然後，我給三個孩子都寫了事故報告，給每個孩子的媽媽打了電話，說明發生了什麼事，孩子怎麼樣了，向他們道歉。
三位媽媽知道孩子沒事，都沒有什麼過激反應。一個孩子的媽媽要求孩子醒來後再給她打電話，另外兩個孩子的媽媽則說如果孩子醒來後沒事，不必專門再打電話。
事故發生後2-4小時
彙報園長-事件複查-通報家長
下午1：30，我去跟園長（owner， 因為經理不在）彙報事故發生和處理情況。
園長問了兩個我當時覺得非常艱難的問題：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哪一個、哪幾個方面我們沒有做好？
可能因為我經驗不足，也可能因為我定力不夠，總之，我仍然處於發生事故的震驚之中，心情還很沉重，對這樣的問題很牴觸。
我還沒有對事故當時的情況做詳細、客觀的調查，回答不了這樣的問題；
我內心對自己領導能力有懷疑：不久前班上就發生過一次孩子過敏事故，為什麼這樣的事故都發生在我的班級？
彙報會議持續了1個多小時，我說了自己的內心感受，園長和另一個團隊領導非常耐心地對我開解，引導我正確看待對問題的調查。
最後我寫了一個對事件的複查報告，主要寫了我們團隊的反思，和我們商量的避免同類事件再次發生的具體措施。除了原來團隊討論的3條，又加上1條：複查對孩子的正面管教和引導措施（positive guidance），嚴肅對待孩子的挑戰規則行為。
下午3點，三個孩子午睡醒來，對他們進行查看之後，我給三位媽媽又分別打了電話，彙報孩子情況，再次道歉，詳細說明我們的反思和下一步措施。
家長都表示理解。一個家長還說：艾林，你的口氣怎麼聽起來那麼沉重？孩子不是好好的麼？
我實事求是地說：事故的嚴重性在於，如果櫃子砸到孩子的頭部呢？如果孩子受了重傷呢？一想到這些，我的心情就輕鬆不起來。
事故發生後4-10小時
跟園長的通信-我的反思
下班回到家，跟園長的書信來往一直到晚上。
她問我跟家長的第二次電話結果如何；
她又說我的事故複查報告不夠清楚，問我事故發生時，每個相關老師在哪裡、正在做什麼；
幾個回合之後，安靜了一兩個小時，然後晚上9點半，園長給我發了一封語重心長的長信，主要內容可以概括為：
當安全事故發生後，我們對事故進行詳細調查，詢問自己一些艱難的問題，比如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我們哪些工作沒有做到位？怎樣做可以避免同類事故再發生？不是為了責備誰，或者找出責任者。事故的發生往往有多個原因，調查得越詳細，越接近真相，才能真正改進我們的工作。
說實話我真的很感動！作為一個經驗不足、又定力不夠的房間老師頭，我不可避免地覺得，不管是哪裡的錯、誰的錯，都得我來道歉，來被詢問，我在為這次事故“背黑鍋”。但園長的這封信，讓我卸下了這個心理重負。
然後，我反而能更客觀、更清楚地看到造成事故發生的一些原因，和我應該做而沒有及時去做的事：
原因之一：孩子們近來確實不太遵守房間規則。最近兩三週，房間裡一個老師遞了辭職信，她對孩子們的態度有了明顯變化，看到一些應該嚴肅教育的行為，她懶得教育，有時候嘻嘻哈哈哈過去，有時候甚至去抱起孩子。孩子們的觀察力太強了，他們看到了老師間的不一致，行為很快發生變化。
其實我已經察覺了這種情況，但我卻發揚了”烏龜“精神：這個老師很快就要走，還是不要讓她不愉快了。
原因之二：代班老師確實沒有看管孩子到位。她在不同的房間穿梭，不同年齡段孩子的特點不同，房間要求不同，在嬰兒班可能坐下來跟嬰兒互動就行了，在我們2-3歲班，孩子們特別活躍特別快，需要不斷全面掃視整個房間，掌握孩子們的動向。但是她還是常常坐下來跟孩子互動，房間另一端的孩子就在她視線之外。
我看到這種情況應該馬上就去提醒的，但卻覺得她經常來，每次提醒是不是會讓她感覺不信任她。
經過反思，還是因為我內心的“慫”在作怪！我悲哀地看到：生命不止，跟“慫”的鬥爭就不會平息。
事故發生後20-30小時
再次溝通家長-團隊合作-進一步調查
第二天早上，家長送孩子到幼兒園，我跟三個孩子的家長再次溝通，詢問孩子的情況，交流我們新的反思和對應措施。家長表示諒解，他們一致認為2-3歲的孩子特別難管，在家裡也是一眼看不到就出意外，對我們的對策表示贊同。
房間裡的三個老師都來了以後，我們很快達成了共識並開始實施：給孩子們重申界限和規則，每個老師都要嚴肅貫徹下去，互相支持，讓任何一個挑戰行為都成為孩子學習的機會。
這樣的實施，剛開始真的很難。
比如說，有小孩站到沙發上，老師要求她下來，並給以嚴肅談話。這個孩子大哭大鬧很久。這個時候，這個老師需要專心陪著這個孩子，堅持她的決定，直到孩子明白怎樣正確使用沙發。
這一天儘管很艱難，但我們三個老師積極交流、互相支持，到了一天結束總結時發現，我們處理了那麼多挑戰規則的行為，孩子們最後都認識到了遵守規則的嚴肅性。
我還對事故發生當時的情況做了進一步調查，經過對所有在場老師的個別詢問，才知道事故發生時，我以為代班老師M在房間裡，其實她當時並沒有看著孩子。當時我在材料室準備去吃午飯，另一個老師L到材料室放電腦準備去換班M，M等了一會兒L沒出來，就自己打開材料室的門查看。就在她背對孩子的那幾秒內，事故就發生了。
所以，這裡確實有看管不嚴的問題，有代班老師不夠重視的問題，也有管理的問題（我們應該對代班老師有明確要求），等等。
我們團隊就此進行了討論，很快決定寫出房間的規則和對代班老師的詳細要求，並且每次換代班老師，都抽幾分鐘時間進行培訓。
下班前我給經理和園長報告了我們的實施情況。
有一點有必要特別說明：我們一直擔心經理回來後要來吼我們，經理回來了卻只說了一句話：“所有的報告和信件園長都轉給我了，處理的不錯，按你們團隊的決定去實施就好了。”然後就給我們安排了11-11：30的午飯頂班老師。
事故發生後48小時
繼續實施對應措施-房間恢復正常
我們繼續實行團隊決定的對應措施，孩子們的反應越來越好。大部分孩子能夠自覺遵守規則，有時候個別孩子嘗試挑戰，老師及時制止，也不再大哭大鬧，頂多小小抗議一下。
我們對每個進來幫忙的代班老師都給以速成培訓，贏得她們的理解和配合。
園長找人修好了白板，重新安裝上去，房間裡的一切恢復了正常。
事故發生後48小時內各方反應
老師：
孩子的安全是中心，先確認、處理孩子的傷情，因為孩子沒有怎麼受傷，我們才在他們睡覺後通知家長，否則，家長應該是第一個通知，如果需要也會叫救護車。
保證其他孩子的生活規律照常進行，然後反思事故的原因，應該怎麼做去避免同類事故；
跟園方彙報情況，一起調查事故發生真相和採取下一步措施。
對家長詳細通報事故情況和孩子的狀態，真誠道歉，及時彙報孩子的最新情況，通報我們的反思和採取的措施。
園方：
確認孩子傷情無礙後，調查事故發生真相，跟進掌握老師跟家長的溝通情況，安撫老師的心理負擔並幫助老師反思，對老師提出的對應措施給以支持。
家長：
信任老師和園方，相信老師通報的事故情況和孩子的狀態，對事故發生和老師心情表示理解，支持老師提出的下一步措施。
這種信任是基礎，沒有信任，意外事故會被認為是犯罪事件，捕風捉影也能演繹出一場事故。
一次安全事故，對我來說就是一次學習的機會。我想對其他老師，對孩子們，也是這樣。
希望對於國內的同行來說，也是這樣。
作者：槭樹街艾林（qishujieai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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