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茗屋:惜紙

小時候,聽父親和老師們說,求書畫是必須自己裁好宣紙帶去,角上還要貼一張小紅紙的。那是規矩。

陳茗屋:惜紙

(陳茗屋近影)

久矣不循矣,社會風氣早已變了。我常接到電話,“儂搭吾寫張字好口伐,幾十幾乘幾十幾公分……”於是老朽戴上老花鏡,仔細量好尺寸。幾十幾,還有零數,挺難侍候的。

二年前曾陪朋友去求高式熊丈揮毫。我裁好宣紙,角上黏上小紅紙條,規規矩矩寫上“敬請式翁丈法書。陳茗屋代求。內容如何如何,賜呼某某”。到了高府,奉上潤金和宣紙。式丈一見紅紙條,大稱讚,說現在的人大多已不懂了,並囑其家人把紅紙條收好。

賜呼某某,也就是請他寫上上款的。倘是平輩,從前習慣用“賜款某某”。小輩求前輩,必須要用“呼”。這些知識,都是小時候學來的。

倘要書畫前輩稱呼你老幾,那就在“賜呼某某”下用小字註上“行(數字)”。我大排行老五,我會註上“行五”。老前輩便會寫“茗屋五弟”。在書畫圈慣用的文字上,“弟”一般是指小輩的。

我在日本遇到過一位青島畫家,畫得不錯,為人也不錯,送我一張畫,上款是“茗屋弟”,其實他不過比我年長一歲而已。十分失禮。我估計他是真不懂,不是故意裝老前輩的。

陳茗屋:惜紙

(陳茗屋書法作品)

◇ ◇ ◇

巨來宗丈的文章裡提到過,吳湖帆先生異常珍惜宣紙,邊角料都不捨得浪費。這是真正的士大夫精神,是我們民族的美德。物力維艱,不等閒視之。

我去過安徽涇縣做宣紙的小工坊,體會過宣紙製作的艱辛,越發不敢隨便對待。

年輕時,和工資相比,宣紙是很貴的。但是我曾經遇到過一次大“撿漏”。那是一九六七年的春天。那時,淮海中路瑞金二路口有一家“泰山文具店”。除了銷售文具,兼售紙張。店堂底部有一長排櫃子,各種各樣的紙張,一疊疊地展示在那邊。後面還有一臺笨重的切紙機,可以當場切割。平素,那裡經營的都是機制的新聞紙、道林紙之類。突然,櫃檯上疊放著半人高的宣紙,全是汪六吉舊宣紙。一角錢一張。破碎的很多,只要一分二分錢一張。聽店員說,都是從張充仁家抄來的,造反派委託他們處理變錢。我那時知道張先生是大雕塑家,洋畫功底極為紮實,還能畫中國畫。距此三四年前,他曾請錢君匋老師刻過“甘苦備嘗”一印,老師差我送到張先生家裡。他住在合肥路那邊,距泰山文具店不遠。

我們家當時經濟很窘迫,父母的存款全部被凍結,蒙恩享受每人幾元錢的生活費。我竟然勻出了一元左右買了一大疊破殘的,小心翼翼裁出許多小幅的完整者。後來,送了一疊給來楚生丈,他畫了二十來張山水,連連稱讚紙性大佳,還賜贈給我四張八大風貌的。

那一年,我還得到過一大疊八開大大小的舊淨皮宣,是祝家伯伯藎梅丈賜贈的。祝家伯伯是著名中醫,嗜書畫篆刻。他把劫後殘存的宣紙裁成小幅以避人耳目。如此佳紙,我自己當然捨不得瞎用。那時社會氣氛已稍趨緩和,我去探望陸儼少丈。見他在窗前抄寫毛主席詩詞,長長的毛邊紙像手卷似的。看我喜歡,便賜贈了我好幾條。

陳茗屋:惜紙

(陳茗屋書法作品)

儼少丈家在石庫門底層,窗前即是天井,所以他在做些什麼,鄰居看得一清二楚。除了抄抄毛主席詩詞,也不可能畫畫。他當時的境遇當然也是非常窘迫,手頭也沒有好宣紙。過了幾天,我便把藎丈賜下的淨皮小幅佳紙呈上請他賞用。他在這紙上,每張都抄上好幾首,小小的行草,字字珠璣,精彩極了。儼少丈賜贈了十多枚。友朋見了無不大稱讚,紛紛強索。現在,我手頭僅珍護著二枚了。

祝家伯伯藎梅丈,過了不久,因擔憂女兒插隊事而猝卒,實在是十分意外,十分可惜的。我參加了在斜橋殯儀館的告別式,限於當時的大環境,自然十分簡單。雖然簡單,卻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中。那是我在青年時代關心我的一位好人。

曾經請君匋老師為祝家伯伯刻過“藎梅”二字,極精彩的趙之謙風朱文。我把它選刊在最近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的,十六本一套的錢君匋卷中,以為紀念。

祝家伯伯的小兒子,是中國美術學院書法篆刻名教授,大名鼎鼎的祝遂之。(陳茗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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