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孩子都有孩子了,我就出獄了,去幫他們帶孩子”

小喬 孫楠 音樂 苗僑偉 社會 上游新聞 2018-12-12
“等到孩子都有孩子了,我就出獄了,去幫他們帶孩子”

△看到視頻裡親人,李勇再也難以控制自己。

重慶市渝都監獄六監區會議室,正在服刑的李勇面前有臺電腦,播著一段視頻:他6歲的兒子小喬,在城口老家堂屋裡,拿著父親寫的信,一言不發盯了5分鐘。

一封千字信,兒子只認得開頭,姐姐和自己的名字,以及末尾,落款的“爸爸”兩個字。他就只看這一頭一尾,看到鼻涕要落下來,吸回去,或者用手擦一擦。

李勇坐得端正,雙手掌心朝下,平放在大腿上,輕輕發抖。12月初,重慶大降溫,這段視頻,是他過冬禦寒的儲備,孩子們貼著心窩暖。

冬太長了,差不多要30年。2016年,李勇因為故意殺人罪被判死刑緩期二年執行。被害人是他女友、兒子小喬的媽媽。

兩段視頻

“等到孩子都有孩子了,我就出獄了,去幫他們帶孩子”

△李勇的家在半山腰,視野很寬。

視頻共有兩段,一段是李勇在監獄服刑改造的生活,一段來自城口。一週前,第一段視頻走了350公里路,去找第二段視頻。

城口縣是離重慶主城最遠的縣,萬山疊嶂,緊挨著四川和陝西邊界。重慶的最東北,入秋就是冬。李勇老家在高楠鎮某村,四個兄弟,李勇是老么。

6點一過天就黑盡了,李勇三哥家的堂屋,昏燈如豆。一方小桌,7、8個親戚,都盯著筆記本電腦裡的李勇,看他在監獄疊被子、寫信,視頻的背景音樂用的是孫楠的《你快回來》副歌部分。

最先抹淚的是三哥,50歲的男人,哭得嗚嗚嗚的。李勇的兒子小喬就跟著哭,鼻涕眼淚混著一起擦。接下來是二嫂,三嫂,大嫂……看兩眼,又跑灶房去哭,躲著監獄來的民警悄悄哭。李勇的女兒小瑜12歲,大部分時間低著頭,不想說話,也不想答話,沒人看見的時候,飛快抹一下眼睛。

“等到孩子都有孩子了,我就出獄了,去幫他們帶孩子”

△三哥的孫子還不懂為什麼爺爺會看著視頻裡的人哭了起來

這些畫面,就是一週後李勇在監獄裡看到的那一段。

李勇太“特殊”了:刑期長,又患有塵肺病;一對兒女未成年,兩個孩子同父異母,女兒的母親、他的前妻遠在陝西,兒子的母親已經遇害,兩個孩子分別寄養在李勇二哥三哥家……

悲劇發生後他喝了農藥,想死。人走到這一步,心裡差不多已經是“死了”,至少這一生的路,算是走完了。他到監獄後,依然這麼想。

沈鬆反覆跟他說,沒有完。他要指給他看,那裡還有路。沈鬆是六監區副監區長,他從南山背後的茶園,看到一條通往城口高山的路。

“等到孩子都有孩子了,我就出獄了,去幫他們帶孩子”

△伯孃為小喬擦去淚水鼻涕。

一念成魔

悲劇發生在2016年,也可能隱隱發生在更早的年月。

城口貧困,很多農村青壯年都去陝西挖礦,李勇14歲就下井了,挖金礦、鐵礦。下一次井6、7個小時,能掙7、8百塊錢。風鑽巨大的噪音,伴著鋪天揚塵,錢是從耳朵和呼吸道榨出來的,一滴一滴都和著血肉。

34歲才有了第一個孩子,李勇很喜歡。成年人的世界總有各種複雜的崩塌,女兒一歲多,與母親分開,抱回李勇哥哥家寄養。幾年後,李勇又在外省打工遇到小喬的媽媽,有了小喬。40歲,算老來得子,李勇也喜歡。

另一場崩塌又開始了。

三個嫂子至今說起眼淚都止不住:“各人親生的娃兒啷個捨得賣哦,我兄弟最聽不得這個……”(判決書顯示,電子物證檢驗證實,在案發前,李勇與被害人因感情糾葛及孩子撫養問題矛盾激化。關於被害人慾帶走孩子賣掉的情況,除李勇的供述外,沒有其他證據印證,法院不能確認。)

嫂子們說,李勇特別疼愛兩個孩子,一個孩子就是他半條命。兒子再調皮,李勇從來捨不得打,最多輕輕拍兩下後背。娃娃也黏他,去鎮上買零食,路上不準其他人吃,說是隻給爸爸吃。

“等到孩子都有孩子了,我就出獄了,去幫他們帶孩子”

△大人吃飯去了,小喬就盯著爸爸寫的信一直看。

人失控的時候,都是魔。

當時李勇身邊還帶著小喬,三歲多的孩子,也沒能擋住魔。魔鬼橫衝直撞撕開了心腑,吞噬了理性、人性和一切人間閘門。他不知道那一刻大腦在想什麼,“我覺得是空白的,什麼都沒想。一直到我自己喝農藥的時候,兒子在腳邊拉住我喊‘爸爸,酒酒有毒,不能喝’,我才醒過來……”

嫂子們現在都仍然不能理解,那種毀滅一切的衝動是如何在這樣一個兄弟身上爆發的。大嫂嫁到這家來的時候,李勇才4歲多,“我回孃家探親,他知道我晚上要回來,下午多早就翻到山樑上等我,等到天黑,乖得很。”

小喬也乖得很。怎麼乖?大嫂說,下雨的時候,晾晒的糧食要收,小喬住在三伯家,他一邊幫大人收,一邊喊“大伯孃家的也還沒收,要快點”。天黑了,大伯孃來三伯這邊,小喬到處找電筒,大伯孃66歲了,他說支個亮,不要摔倒。

父親離開的時候,小喬不到4歲,隱隱有了對命運和自身處境的某種直覺。

二嫂說,兄弟是個內向的人,不愛跟人吵啊罵的。她一直帶著小瑜,她說小瑜也像爸爸,難過都憋在心裡。“她爸去(押送)重慶前,她去見過一面,回來萎(難過)了三天,不說話,悄悄哭,也不想吃東西。”

“等到孩子都有孩子了,我就出獄了,去幫他們帶孩子”

△小瑜給爸爸寫信,伯孃在旁說:“叫他別擔心,我們都好”。

找一條路

李勇今年46歲。重慶到城口高楠這條路,350多公里,去錄視頻那天,沈鬆走了近8個小時,而李勇要走幾十年,每天回家一點點,一尺一寸挪。

11月底,沈鬆帶著李勇的幫教民警張怡源、教育科民警錢紅梅專門跑了一趟城口,他要去確認,一直跟李勇說還能走下去的這條路。他們錄製了李勇給孩子和親人們要說的話,帶去城口,又錄製了一大家人的視頻,帶回監獄給李勇看。

“等到孩子都有孩子了,我就出獄了,去幫他們帶孩子”

△沈鬆幫李勇念信

一年四季心裡都下著大雪的人,這對兒女就是他的炭火。

沈鬆說,李勇剛來的時候,監區查閱了他的相關資料和家庭情況,經過心理評估,他跟其他有“殺親史”的服刑人員一樣,負罪感強,又自卑,情緒極不穩定,有抑鬱、自殺傾向。

來監區的第二天,張怡源主動找李勇聊天,他基本上只回答“好”、“對頭”,全是詞語,沒完整句子。再問,就是沉默,或者搖頭。

要打開一個人很難。張怡源是三級心理諮詢師,他發現一個細節。監獄提供的塑料拖鞋,李勇不穿,只穿自己穿進來的一雙破舊涼鞋。被子他也不蓋,寧可涼著也不蓋。

李勇有潔癖,但他不說,自己悶著。張怡源專門去給李勇拿了新的拖鞋,又找了民警自己沒有使用過的新棉被,李勇接下了。

張怡源不在的時候,李勇跟我們說:“我是有潔癖,這個不好給人說,說不出口。莫說用過的東西,別個話裡多帶幾個把子(髒話),我聽著都難受得很。你說誰個要是大冬天的,給你抱一床新被子,你心裡不得記一輩子?”

他記下了這床被子,還記下了更多。

“等到孩子都有孩子了,我就出獄了,去幫他們帶孩子”

△李勇在監獄裡學會製作手工皮鞋

剛來的時候,他整夜整夜睡不著,想得最多的是“一了百了”。張怡源跟他聊,主要都圍繞著兒女聊,跟他講透“所謂一了,根本不能百了”:孩子心上有傷,不能再傷了。

李勇有個侄兒來探監,走的時候,李勇喊他代表自己給孩子們買點文具和衣服帶回老家,他說不出來“爸爸在監獄,也關心著你們”,這種話他一說就要流淚。

張怡源和沈鬆知道了,更明白要怎樣給他指條路。幾十年太長了,找不到路的人很容易陷進深淵。

沈鬆想到以後:以後孩子們怎麼辦?

他把李勇的情況整理好,經過層層努力和爭取,他們為李勇的兩個孩子申請到了每人每年1500元的貧困補助基金,基金叫“陽光與花兒”,由市法律援助基金會提供,對象是貧困服刑人員子女。

做成了,沈鬆才跟李勇講這件事,又跟他講,拍一段視頻鼓勵孩子們,監獄民警親自帶去城口。“他很高興,但又很緊張,他怕萬一拍得不好,家人看了會失望。”幾分鐘的視頻,民警給他拍了三天。剪好以後,他自己看自己,看得掉眼淚。

“等到孩子都有孩子了,我就出獄了,去幫他們帶孩子”

△李勇一開始很緊張,不知道手放在哪裡會舒服一些。

12月4日,張怡源把李勇帶進會議室的時候,他眼睛看著還沒打開的電腦,幾分鐘後,孩子們才會出現在上面。他就一直看著,等。

他清瘦,平靜,坐得筆直,說話也慢,中間夾著柔軟的嘆息。

眼淚一定會山海而來,所有人都知道,都站得遠一些。李勇也知道,他從衣兜裡摸出紙巾,一直擦。

小瑜在我們的採訪本上,給爸爸寫了一封短信:“我會好好聽話……好好讀書……把弟弟帶好,等你出來我會好好孝順你……”

我們交給李勇,他像小喬看他寫的信一樣,一兩百字,盯了幾分鐘。然後整齊摺好,放進衣兜。“不能陪他們一起長大,這可能就是我們父子三人的命數……”

“等到孩子都有孩子了,我就出獄了,去幫他們帶孩子”

△女兒的信

在城口,小瑜跟我們說,爸爸是好爸爸。“為什麼?”“他脾氣好、慈祥,從不打我。”“你能把我的手機號碼告訴我爸爸嗎?他只有二伯和三伯的電話,麻煩你們告訴他可以在週末我不上學的時候打給我,我有好多話跟他講(哭)……”“他說的話我都記得,他要我照顧好弟弟,不要跟同學發生爭執。”

李勇問了我們,又反覆問張怡源和沈鬆,“我想少給娃兒們打電話,少見面,不打擾他們,這樣對他們是不是更好?我記得他們就行了,他們最好不要想起我,這樣是不是更好?”

這兩年,任何人問小喬記得“媽媽”不?他都一言不發,搖頭。問他最喜歡的人,他會說第一是爸爸,第二是姐姐。再問他長大想去哪裡,他說重慶,爸爸在那裡。

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我如果能活著出去,娃娃們都是中年人了,都成家了,我給他們帶娃兒。我不要他們盡孝,我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應該多盡一點責任。”

“等到孩子都有孩子了,我就出獄了,去幫他們帶孩子”

△“如果能活著出去,娃娃們都成家了,我給他們帶娃兒。”

(文中人物除監獄民警外,均為化名)

上游新聞·重慶晚報慢新聞記者 劉春燕 黃豔春/文 李野/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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