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與希思克利夫 矛盾的自卑與自戀

簡·愛與希思克利夫 矛盾的自卑與自戀

夏洛蒂·勃朗特。左圖為喬治·里士滿繪製的肖像。右為夏洛蒂本人自畫像。據說,她的身高只有1.45米,就像“簡·愛”一樣,身材矮小,這經常會讓她有些自卑。

簡·愛與希思克利夫 矛盾的自卑與自戀

《簡·愛》

作者:夏洛蒂·勃朗特 譯者:黃源深

版本:譯林出版社 2019年1月

簡·愛與希思克利夫 矛盾的自卑與自戀

《呼嘯山莊》

作者:愛米麗·勃朗特 譯者:張玲 張揚

版本:果麥文化|浙江文藝出版社 2019年5月

過早的離世讓勃朗特姐妹沒能寫出更多的作品,她們甚至沒有時間看到自己的小說獲得更多讀者的認可。不過,在一百多年後,勃朗特姐妹的作品已經成為了文學經典,尤其是《簡·愛》和《呼嘯山莊》,兩本書裡性格複雜的主人公,吸引著讀者們不斷作出解讀。

誕生自荒涼廢墟的兩人

儘管夏洛蒂·勃朗特曾譏諷簡·奧斯汀的小說,認為這個筆下女性角色只有“可嫁性”的女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愛情,但她本人也似乎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簡·愛》的人物心理要比奧斯汀的人物心理深刻複雜得多,是心理分析的優秀範本,然而,也許是因為勃朗特姐妹在刻畫人物心理的時候都更著迷於其身上的扭曲和殘缺,所以,《簡·愛》和《呼嘯山莊》中,愛情故事退居其次,主要的倒是兩個經典主人公的自身情結。“難道就因為我一貧如洗、默默無聞、長相平庸、個子瘦小,就沒有靈魂,沒有心腸了?”,這些對白太具有一種宣言色彩,它絕非情話。愛情中的盲目、不可解釋的情感變化、失落,在勃朗特姐妹的小說中幾乎看不到。她們一定要在心理上給出一些解釋。《簡·愛》有著一部愛情小說的框架,但在戀情描寫上卻遠不如奧斯汀那樣豐富,讀者根本沒必要理解簡·愛是如何愛上羅切斯特,羅切斯特又是為何對簡·愛情有獨鍾的,它想直接讓讀者理解一種更深層的東西——強烈的自尊與平等。不過它們迷人的地方在於,小說並沒有因此而喪失藝術的純潔性。

這讓《簡·愛》與《呼嘯山莊》成了文學經典。讀者會毫無意義地質疑簡·奧斯汀到底是一流還是二流作家,而這類質疑永遠不會發生在勃朗特姐妹的身上。這是兩出令人深思的悲劇——《簡·愛》也是悲劇,結局雖是簡·愛和羅切斯特生活在了一起,但也只是悲劇意義的圓滿。至於《呼嘯山莊》中的希思克利夫,一個把周圍世界變成地獄的人,更是一場悲劇中的噩夢,而愛情,則是他在白晝遺留的、用於為這場噩夢提供質料的記憶。凱瑟琳臨終之前,希思克利夫在她床邊的話語聽起來簡直就是詛咒——“你是不是被鬼纏住了?……你想沒想到所有這些話都要烙在我的記憶裡,而且在你丟下我之後,將要永遠更深地齧食著我?而且,凱瑟琳,你知道我只要活著就不會忘掉你!當你得到安息的時候,我卻要在地域的折磨裡受煎熬,這還不夠使你那狠毒的自私心得到滿足嗎?”

除欺凌與歧視之外,整個《呼嘯山莊》的故事就圍繞著這場記憶的修補展開。這個悲劇故事的本質起源,不是老恩蕭往家裡帶回了一個黑頭髮的孤兒,而是凱瑟琳在大廳裡和僕人耐莉的那段話。“講到嫁給埃德加·林惇,我並不比到天堂去更熱心些。如果那邊那個惡毒的人不把希思克利夫貶得這麼低,我還不會想到這個。現在,嫁給希思克利夫就會降低我的身份,所以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多麼愛他;那並不是因為他漂亮,耐莉,而是因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論我們的靈魂是什麼做成的,他的和我的是一模一樣的”。偶然經過的希思克利夫只聽到了這句話的一半,即“嫁給希思克利夫就會降低我的身份”便悄悄地出去了,他沒有聽到後面的話。他強烈的自尊心不允許他聽完後面的話。同時,他那強勁到近乎扭曲的自尊心又不斷暗示它,這一切都是假的,凱瑟琳的內心其實是深愛著自己的。他和凱瑟琳之間的情感糾纏,幾乎就是希思克利夫在用錯覺來證明他在現實中看到的一切都是錯覺。而《呼嘯山莊》中最具戲劇性的部分,也就是希思克利夫再也分不清錯覺和現實的部分。

在這一點上,希思克利夫和簡·愛很相似。兩人的自尊心都強烈到了奇怪的地步。他們的童年經歷很相似,都生活在一個自由人格遭受打壓的環境,簡·愛總是被刻薄地扔到紅房子裡關禁閉,在學校吃著劣質食物,在教師那裡得到過近乎羞恥的懲罰;希思克利夫,被凱瑟琳的哥哥歧視,家裡的僕人也不怎麼喜歡這個野孩子,大家都巴不得他死了才好。不同的地方在於,簡·愛總是對記憶中良善的那部分念念不忘,希思克利夫恰好相反,在他的情感裡,老恩蕭先生對他的溺愛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他記住的只是山莊的其他人如何欺侮他並制定著自己的計劃——一場看起來像是復仇,其實卻是要把昔日記憶之外的其他人驅逐出去的清理計劃。可以說,誕生自荒涼廢墟的這兩人,一個是要建築天堂,另一個則是在建構地獄。並且他們都遇到了阻礙者:身為羅切斯特前妻的瘋女人和與凱瑟琳結婚的林惇。

在兩種情結中徘徊的自我

在面對簡·愛和希思克利夫時,有一點非常有趣。這兩人都非常強調自我,容不得自己的尊嚴被侮辱踐踏。可他們又非常不願意承認自我,他們都不願意正視自己在現實世界中的真實存在。自卑與自戀這兩種情結同時存在於他們的身上。在《簡·愛》中,即使當女主人公和羅切斯特之間已經不存在僱傭關係,她回到被燒燬的莊園後,還是用“主人”一詞稱呼羅切斯特。至於希思克利夫更不用說,凱瑟琳就是他生命意志的中心。

簡·愛身上的自卑感更加明顯。在故事中,羅切斯特被證明曾經擁有一個妻子,這件事讓她備受打擊,前者不斷向她傾訴苦惱,昔日的年少無知,以及自己也是那場婚姻騙局的受害者。但這些都無法軟化簡·愛的冷漠。她從那個瘋女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個迷失自我的瘋癲者。或許,往日在紅房子和學校遭受的虐待也湧上心頭。總之,單純的情感撫慰遠不足以挽留她。直到後來,又發生了一系列故事,簡·愛擁有了一筆遺產,獲得了經濟獨立權,可以不用再靠家庭教師這個職業謀生,而羅切斯特先生的處境恰好相反,一場大火讓他一無所有,雙目失明,一條胳膊也被截去,兩個人的地位發生了翻天覆地的置換。她才返回了羅切斯特的身邊,願意終身與之相伴。在愛情世界中,她願意成為一個施與者,更願意正視對方(而不是自己)的自卑與殘缺,以此來印證愛情的純潔。即使最後她所獲得的愛情看上去已不如當初美滿,但在象徵或更崇高的意義上,簡·愛獲得了愛情的圓滿,她與羅切斯特之間再也不存在任何障礙。

而希思克利夫身上的自卑永遠不可能依靠簡·愛式的施與得到化解。他從不施與任何人愛與恩惠,恰好相反,他必須從其他人那裡得到對自身的肯定。他這輩子永遠也無法接受的就是凱瑟琳不愛他。美國批評家吉爾伯特和古芭在《閣樓上的瘋女人》中認為,希思克利夫的本質是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男性獨裁家長身份顛覆父權制度的人。這種解讀很難讓人完全接受。因為深入理解希思克利夫的世界後,會明白他只是想要顛覆,而沒有明確的顛覆對象,而且在他與凱瑟琳的愛情關係中,雙方都是獨裁者,互相用自己來決定對方的想法,然後再用這個揣測的想法來決定自己……如此循環往復。

“你以為她快要忘了我嗎?你知道她沒有忘記!你跟我一樣地知道她每想林惇一次,他就要想我一千次!……兩個詞可以概括我的未來——死亡與地獄:失去她之後,生存將是地獄”。

而當凱瑟琳死後,能夠裁定希思克利夫的自卑,幫助他消除幻覺的唯一一人已消失。在這個愛情故事中,希思克利夫再也無從確認自我。他有著強烈的自戀情結,但無人能夠滿足他對自己的渴望;他極度自卑,生怕別人貶低他的存在,但也無人能夠再給予他肯定。他徹底進入了“地獄”,正如薩特在劇本里所描寫的那個房間,本質上空洞,無從解放自我,只有他人與他人之間關係的不斷迴盪。所以哈羅德·布魯姆才會說,“只有那種最為極端的諾斯替主義能夠容納他們……而這大概就發生在希思克利夫絕食自戕之後”。

這些矛盾的人物情感,吸引著多年來的讀者不斷給《簡·愛》與《呼嘯山莊》作出各種解讀。在故事裡,我們能看到女權主義的影子,主人公對地位和尊嚴的要求,但又缺乏自信,小說裡那崩潰的莊園、衰敗的荒原似乎預示著現實世界裡的某種景象,但故事的源頭又來自古典浪漫乃至頗有哥特風格的氛圍。文本解讀外,勃朗特姐妹的性格與經歷可能是對此的一種解釋,在19世紀她們的寫作狀況並不理想,她們偷著寫故事但又想在社會上證明自己。另外,她們本身也經歷了英國曆史上非常矛盾的時代——19世紀的工業社會崛起。生活範圍並不算廣闊的她們,在身邊見到了些許風吹草動,並且用不同的方式記錄在了文學裡。

撰文/新京報記者 宮照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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